隨著朱元璋的妥協,聖旨終於在隔日發到了劉府。

戰戰兢兢的日子結束了,大臣們上朝不用再帶著遺書,褲子膝蓋處偷偷縫上的,專門用來下跪,緩解疼痛的棉墊子也薄了一些,時值隆冬,朝局卻暫時如春風般溫暖。

加上臨近過節,文臣們懶得再互噴互罵,心思回歸家庭,寫對聯寫拜貼,安排年貨,整個應天城都顯得平和許多。

浙東迎來了新的,富有銳氣的,手段狠辣的領袖;淮西要送走最大的,老奸巨猾的敵人。除了被砍頭的李彬,所有人都很開心。

皇帝明確表示態度後,劉伯溫便不再是被人躲著的瘟神,而是即將要榮歸故裏的誠意伯,是大明的開國功臣。

大家一改之前的作風,擁擠到門上送禮,即便是敵對的勳貴們也有了理由上門,個個都在表現自己的熱心,打探聖心的奧秘。

楊憲在忙完事情後,也挑了個時間過來,他已經被朱元璋提拔到了中書省擔任參政,身份地位不同往日,手裏握著權力可以輕易掌控大部分官員的前程,下人們對他更恭敬幾分,比別人通報的都要早,得以很快進入劉基的書房。

屋中開著窗,寒意直往裏灌,也並未點什麽炭盆火爐,楊憲剛一進來,就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抖了一抖。

家具擺設倒是沒有變化,在各自的位置上好好放著,隻有架上的書冊消失了一多半,地上多出幾口大木頭箱子,劉基站在一旁,背負雙手,目光遊移間,時不時取下幾本書來,彎著腰收入箱中空處,顯然是在做搬家的準備。

不過楊憲一路走來,見到前院的名貴東西沒有被收拾,也許對劉基來說,隻有這些書值得一帶。

“先生。”楊憲停在門口,有些局促的喚了一聲,他還沒忘記自己在那次朝會後的表現,哪怕心裏知道劉基不會怪他,也依舊十分不安,“我來見您了。”

“坐吧。”劉基背對著他淡淡道。

“先生怎麽不關窗?”楊憲小心坐下,試探著開口,“衣服又穿的這樣少,當心患上風寒。”

“凍一凍,人才清醒,才能想起忘掉的老物件。”劉基依然是那個姿態,慢悠悠道,“你過來有什麽事?”

“先生說的什麽話,先生要回老家,我自然應該過來送行。”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上提著的禮盒輕輕放在了桌上,“這是一點心意,請您笑納。”

劉基掃了一眼:“是地契?”

“正是。”楊憲道,“是否在朝為官,地方上的待遇差的實在太大,我擔心那些小官會看人下菜,有了這些田產,先生好在家中富裕度日,辦事時亦不用求人。您不願意自己要,租出去,賣出去都行。屬下能做的就是這些了。”

“你拿回去吧。”劉基搖搖頭,“聖上雖然放我回鄉,但那不是聖上的本意。派來的人手隻會多,不會少,你給我這些,是害我不是幫我。而誰若是真的想害我,那他便太過愚蠢了。”

“可是……”

楊憲遲疑了,這些田產是他托人專門在青田買的,現在退回去,十分不好處理,不說中間人那裏無法接待,地主富戶那邊也不好解釋。

“拿回去罷。”劉基打斷了他的話,“你要記住,事情辦得不好,還有機會補救。可若是貪汙了銀兩,耽誤了百姓,誰也救不了你。”

楊憲趕忙道:“先生多慮了,這些是楊家的產業,和我沒什麽關係。”

“你能撇幹淨嗎?”劉基仿佛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一樣,終於轉回身來,“就當你說的是真的,我信不信不重要,你有本事讓聖上相信嗎?相信你清廉自守,而家裏的人滿肚肥油?”

楊憲沉默了。

“我沒有怪你。”劉基突然開口,準確地戳中了他隱藏的想法,“怪不怪你也無什麽所謂,我所有的計劃都已經圓滿完成了,除了聖上沒有下旨殺我,這一點令人驚訝以外,你的事,淮西的事,還有旁人的事,和我再沒關係。”

“先生……”楊憲心裏悵然若失。

“你以後夾著尾巴做人,或許有一線生機。”

不留情麵的話一講出來,室內的寒風似乎更令人發冷了。

楊憲默然一會兒,十分平淡地說道:“先生說這些話,未免太沒意思。做官的哪個不知道危險,真害怕丟了命,為何不坐在家裏。錢和權,有哪個能舍得。”

他繼續道:“就算我想停下,我的宗族,我的屬下,也不會讓我停的,何況還有浙東和淮西。”

“我知道你的難處,我也是這樣過來的,你就當我說了空話吧。隻是你還年輕,能全須全尾的退下來更好。我是不怕死的,我估計你還會怕。”

劉基搖搖頭:“貶謫、流放、砍頭、淩遲,越少受罪越好,我會替你高興。”

楊憲似乎是有些感動了:“我其實一直都知道先生不喜歡我,畢竟我隻看重利益,恰巧浙東和時局需要我這樣的人罷了,如果平心交友,我恐怕沒有接近先生的機會。”

“說什麽喜歡不喜歡。”劉基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誰不是為了自己?吾之砒霜,彼之蜜糖,不要將我看得太重了,以後怎麽樣,還要靠你自己。希武,你記住了,自己做的主才算數。”

楊憲此時才發現自己對劉基的隱隱依賴來源何處,不是他的智謀,也不是他的性格,更不是爵位官職一類的身份,唯有“真誠”二字而已。

真誠了,人便通透,萬事不記掛在心上,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考慮別的牽掛,而顯得一往直前,如果和這種人是同一個目標,那再放心不過了。

他真心對你的時候,哪怕心裏還有別的東西,說出來的也不會是假話。

“好了,我現在入宮去見聖上。”他們說話時,劉基也沒停下手上的活,此時正好收拾完了東西,“明日我就會離京。”

“這麽快?”楊憲吃驚道。

“誰還願意我留在這裏?”

楊憲便不開口了,事實上,就連他也在矛盾中,希望劉基快點走。

尊敬是一回事,留下又是一回事,就仿佛人們常說的,對死人往往可以給予最大的尊敬,但他若是活過來,便沒有人會高興。

“我要去穿衣,你走吧。”劉基不再看他,兀自走進屏風後麵。

幹脆利落的逐客令一下,楊憲最後一次和劉基單獨相處的機會就用完了。

他原地立著,低聲道:“……屬下告退。”

楊憲從劉府出去,帶著自己沒送出去的禮物,不顧周圍官員詫異中帶著探究的眼神,仰頭望著劉府的牌匾,獨自站了好一會兒,才拒絕了轎子,慢慢步行離去。

劉基這邊,倒是坐了轎子朝紫禁城出發,不多時的等候下,在太監的引領中前往武英殿。

紫禁城的雪景堪稱一絕,紅牆綠瓦之間,白色的雪花為這片權力的建築增添了許多孤高,青磚的廣大地麵,雖是灰撲撲的土石質地,卻像極了一整塊透明的冰,堅硬而冷酷,散發著蒸騰的寒氣。

很高的天空上沒有半點雲,仿佛直接連著皇城一般,寒風刮過來,卷著人的憂慮飛走,一切都是清澈透明的。

這裏有千餘間宮室,每一間都和江山瓜葛著,來到這裏,好似來到一個縮小的天地,個人的靈魂與身體,變得無關緊要。

那太監看著劉基,道:“劉大人,聖上剛用過飯,您可能得在側屋接著等一會兒,天氣太冷,我給您拿個手爐吧。”

劉基裹緊披風:“不勞煩公公了,我今日穿的衣服厚,獨自坐等就好。”

那太監點點頭,沒有強求,繼續在前麵引路。

對於朝廷重臣來說,這段路是無比熟悉的,隻有新覲見的官員才需要認路,他們這些老臣跟著太監走,無非是讓其監視著守規矩,看看有沒有什麽逾越的舉動罷了。

到了殿前,黃禧正好在外麵指揮著宮人掃雪,看見兩人後,主動朝他們走過來。

“幹爹。”那太監一改淡然的臉,殷勤喚道。

“黃公公好。”劉基拱手。

“劉大人,提前跟你說聲新年好。”黃禧臉上掛著挑不出錯處的和善笑容,“給您拜個年,等您回了青田,再想見麵可就難嘍。”

“我這種無用無德之人,黃公公見了也沒什麽用。”劉基道,“托您的福,我也提前跟您拜聲早年。”

黃禧最喜歡這種將他們閹人當人的官兒,臉上的笑意真誠幾分:“請和我來吧。”

然後他又對那小太監道:“你去給太子殿下燒壺水泡茶。”

沒錯,武英殿裏,並不是隻有朱元璋一個人。聽說劉基今天要進宮麵聖,朱標特地賴在了這裏不走。

對於他的行為,朱元璋不願意幹涉。

忍了幾個月才和朱標和好,朱元璋就像是接回了因青春期而離家出走兒子的父親,知道這關係需要彌補,但又無從下手,隻能照顧著他的情緒,擔心哪裏又刺激到他“易碎”的心靈,明明清楚他的打算,也不好將人趕走。

劉基被通知可以進去時,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朱元璋,而是坐在下麵位置的朱標,他表現出一副不會參與談話的樣子,手邊放著一摞奏章,邊批邊看,目不斜視,好像已全然投入到上麵,無法注意到別的紛擾。

他知道這是錯覺,想必陛下沒有殺自己,靠的是太子與皇後的勸阻。

“臣叩見陛下,殿下。”

見麵選在裏屋,空間不大,是朱元璋辦公的地方,靠枕和厚毯子疊好了放在榻上,角落裏燃著銀炭,旁邊烤著三五個剝了皮的地瓜,香甜的味道飄**在空氣中,其餘的擺設因主人在這裏住了幾個月的原因,也很有生活的氣息。

這樣的場景怎麽看也不是要嚴肅談話的樣子,更像是皇帝想接待自己親近的寵臣,故意展現起居小節。

可劉基非但沒有因此放鬆,神經反而更加緊繃。

“起來吧,賜坐。”

朱元璋僅僅隻是看著他,就想到為此和自己鬧別扭的妻兒,怨氣不斷上浮,隻覺得劉基長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簡直不像個人,和自己不是一個物種,遷怒得理直氣壯。

但考慮到朱標在旁監督,他也隻好掩蓋住情緒,和藹道:“你打算何時回鄉?”

黃禧拿來了一隻凳子,劉基坐在邊緣的一小部分上,雙手放在膝側,恭敬道:“回陛下,臣明日就走。”

“你倒是著急。”朱元璋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咱準備好了賞賜的金銀綢緞,會跟你一起回去,也好讓父老鄉親羨慕羨慕,榮歸故裏怎麽能錦衣夜行?”

“臣謝過陛下。”劉基道,“能夠在朝為官,臣已感激涕零,陛下如此厚愛,臣更無以為報……”

“好了,你就不用說這些客套話了。”朱元璋道,“咱叫你來,除了最後想見你一麵,還想問你一件事,聽聽你的意見,也算你最後給朝廷效力。”

這就是朱元璋,他討厭一個人,排斥一個人,甚至想殺害這個人,並不妨礙他從這個人身上學習,而且他向來懂得逼迫別人吐露知識,才不管他們的關係如何,結果如何。

劉基苦笑道:“陛下請問。”

“你覺得誰來當咱的下一個丞相合適?”

朱標終於放下手裏的東西,看了過來。

殿內陷入一陣窒息般的寂靜。

立刻的,黃禧動了,隨著他走向殿外,其他侍立的宮人也低下頭,依次跟著出去,迅速而果斷的行動過後,最後留下的是吱呀一聲門響。

外麵透進來的陽光再次被隔斷,空中白色的細小灰塵緩緩漂浮著,漸漸散入黑暗。

如果不看身份和場地,這會是多麽愜意的午後。

“怎麽不說話?你講你的,這裏除了咱和太子,沒有第四個人,無論你說了什麽,咱都不降罪。”

朱元璋在禦座上換了一個姿勢,靠在椅背上,雙手攏到袖裏,先是看了一眼朱標,而後有點無趣而隨意地盯著劉基。

“……臣以為,還是如今的丞相好。”劉基皺著眉開口,“丞相是勳舊,輔佐陛下多年,門生故吏眾多,正可以調和諸將,燮理陰陽,丞相之位猶如棟梁,木材不可過細,細則無法擔當重任,還是要選用適合的人才。”

“他老了。”朱元璋道,“之前又有病,作為皇帝,咱總要提前考慮。”

他話鋒一轉:“你覺得楊憲怎麽樣?他能不能當宰相?”

劉基毫不猶豫:“楊憲有才無器,好焦躁行事,遇事衝動,事後雖能悔過,反思錯處。但常常彌補不及,事已晚矣,做一個副相便是極限了,恐怕沒有多餘的本事。”

“汪廣洋呢?”

“他還不如楊憲。”劉基的話裏帶上個人情緒的鄙夷。

“胡惟庸如何?”

“胡惟庸氣量狹小,錙銖必較,一旦為相,也許會有一時的榮華富貴,事後便會牆倒眾人推。”

三言兩語,劉基把朝中眾臣批駁了個遍,似乎誰也沒資格坐上宰相的那個位置,偏偏和他關係近的,和他關係遠的,都一視同仁,沒說好話。

朱元璋從一開始的漫不經心,逐漸變得嚴肅起來:“既然他們都不行,看來丞相隻有你來當了,怎麽,要不咱把旨意收回來吧。”

“臣不耐繁瑣,不能容惡,也不配做宰相。”

劉基這次更沒有遲疑:“天下的英才年年代代層出不盡,總有比臣等更好的人會到陛下麵前,隻要誠心求賢,總能找到。陛下問臣這個問題,臣無人舉薦,但臣可以對自己的話負責,他們與我,都必然不能勝任。”

朱元璋望著劉基不再開口,殿內再次陷入寂靜之中,隻有朱標翻頁的聲音有規律地響著。

其實僅憑著多年的君臣默契,劉基的想法就已正中朱元璋心坎,如果他有欣賞的人才,憑他的乾綱獨斷,早就為其鋪路,捧其上位了,哪裏還需要糾結猶疑,詢問別人的看法呢?

眼見氣氛又要僵持,朱標站了起來:“父皇,兒臣送劉先生出去吧。”

朱元璋有心阻止,礙於之前所提到的原因,還是隨他去了。

殿外又飄起了雪。朱標和劉基走在路上,遠遠地看到一些走動的人影,那是宮人們在清理積雪,維護殿宇。

見到朱標的身影,宮人們紛紛停下,跪了一地,等待他走過去。

“殿下送臣出去,是不是有什麽要問?”

劉基跟在朱標身後,首先開了口。

朱標本想說沒有,隻是單純地送送他,話到嘴邊卻變了:“先生回鄉以後,有什麽打算?就此醉情於山水之間嗎?”

“臣想等安定下來以後,去那些沒有去過的地方看一看。”

朱標看了他一眼:“就像師父一樣結伴周遊麽?也不失為放鬆的好主意。天下雖初定,各地並不安穩,但其中的風物人情,山川地理,還是很值得一看的。”

“臣是有這樣的意思。”劉基道,“不過主要還是別的原因,另有一件事想做。”

“是什麽?”朱標的腳步微微停頓了一下。

“臣想用自己的知識尋找天下龍脈位置,再斬斷其首,以保鍾山正統。”

“這是父皇的安排?”

“不,是臣自作主張,還沒有同除了殿下以外的第二個人講過。”

“越過陛下向太子奏這種大事,你想造反嗎?”

劉基立刻提起袍子跪了下來:“臣絕無此意。”

“那你是什麽意思?”朱標道,“你覺得讓我同意,陛下就會同意是嗎?這樣的事,除了皇帝以外,誰也沒有資格決定,我看你是老毛病又犯了,以前得到的教訓還不夠。”

劉基不說話。

朱標道:“你是有個好腦子,能看清局勢,把握風向,也得到一些好處。但我告訴你,不要自傲自滿!世事無窮無盡,神仙尚不能說自己機關算盡,何況你如今隻是個凡人!”

劉基磕了一個頭:“陛下已不信任臣,官場上已無臣的立身之地,臣想要為我大明千秋萬代考慮,隻能來求殿下!”

“你怎麽知道會有機會單獨見我?”朱標起了疑心,“你早有計劃?”

“臣沒有計劃,臣隻是相信殿下一定會來送臣一程。”

“……”朱標的語氣和緩了一些,“你既然要致仕,就不要再想這些事了,回老家含飴弄孫,結交朋友,過些不用操心的日子吧。牽扯到神鬼的東西,大明有鎮妖司。”

“可是龍脈特殊……”

劉基的腰背還很直,可頭發已經花白了,眼睛周圍生長著從前沒有的皺紋,失去了清高和傲氣的他,現在看起來是托孤忠臣的模樣。

朱標深深歎了口氣:“你先起來。”

劉基沉默地望向朱標,隻能聽話,從地上爬起來,在他的示意下跟著繼續走。

“作為臣子,你的理想應當是君臣共治,但父皇他……”朱標頓了頓,不再說這些,“你最大的問題就是擅作主張,妄自揣測君意,在其位而謀其職,是官場最明白的話。無論是龍脈還是別的什麽,不該你插手的就不要插手。”

“臣……”劉基似乎仍然不死心。

“以前是亂世,你想要統一。亂世結束了,你便想要穩定,如今你做完了能做的事,又想插手氣運,真如你所說的,斬盡天下所有龍脈,隻餘下鍾山,那麽你還要幹什麽?是上天還是入地?妖鬼人獸,如何安排得完?”

“臣想盡力去做。”劉基的呼吸亂了,“天降大任於斯人也,臣年輕時在山洞裏撿到天書,立下誓言,要一輩子為了蒼生考慮,絕不存有私心,哪怕天資愚笨,也不能罷手。”

“夠了,已經夠了。”朱標道,“沒有不滅的王朝,以後若有人想反,那麽便反吧,百姓們過不下去,隻會是大明的問題,龍脈興起,隻會是人的原因,等到有一天人人如龍,那麽它們全都是華夏的根基。”

“殿下!”劉基愣住了。

“你和周先生一樣,過於看重太平。”朱標道,“太平固然好,但太平是一代代人造出來的。爭鬥固然永遠無法避免,但在爭鬥中,人才能進步。對我也是一樣,我敬愛父皇,不代表我不會和他起衝突。父皇英明睿智,不代表他不會有私心有錯誤。”

“王朝末年,群雄並起。我不在乎以後的皇帝是不是姓朱,你也不應該在乎。”朱標側頭道,“如果當初你選擇的是陳友諒,選擇的是張士誠,又或者仍然為元朝效力,那麽這份忠誠又怎麽計算呢?”

“臣……”劉基的腦中猛地轟然一聲,答不出話來。

“收手吧,先生,你做的夠多了。剩下的是整個大明的事。”

漫天大雪突然被一陣風卷了起來,直直飛上雲霄。這些純白的、潔淨地碎片,從天上來,也回到天上去,旋轉、騰躍、狂舞,正如劉基此刻不能冷靜的心。

他呆呆地抬起頭,凝視著廣闊寂寥的高高天空,感覺到有無形的枷鎖慢慢脫落,身上許久不見的輕鬆。

朱標停下腳步,緩緩笑了:“先生,你逼著我學會心狠,現在卻已不如我了。”

劉基也笑了,他記不清自己上次真正地笑是在什麽時候:“是臣著相了。臣……殿下許久沒有叫臣先生了,自從那日以後,您叫我的時候,總是帶上姓氏。”

“劉先生和先生當然是不同的。”朱標願意為他解釋自己的堅持,“你不想我同你親密,我恰好也不喜歡疏遠自己的人。”

此時他們已距離武英殿很遠了,再走幾步就可見到出宮的大門。

“我就送到這裏。”朱標示意劉基自己向前走,“先生珍重,來日方長。”

劉基沒有跪下,深深行了一個揖禮,再抬頭時,已沒有朱標的身影,隻餘風雪。

“回來了?”

朱元璋把眼睛睜開一條縫。

“回來了。”朱標脫下滿是雪花的外衣在門口抖了抖,把它搭在手臂上走了進來,“父皇這是累了?”

朱元璋道:“喊爹。”

“爹,你累了?”

“不是累,是心煩。”朱元璋拾起一個地瓜,拿勺子挖著吃,吃了一半,覺得麻煩,丟開勺子,直接上嘴啃,“咱心裏頭有事。”

朱標哦了一聲,坐在原先的位置,也取了一個地瓜。

朱元璋瞪著他:“你就不問問咱心裏頭有什麽事?”

“好吧,爹你心裏有什麽事?”朱標問道。

“劉基說的那些話你怎麽看?”

“兒臣覺得楊憲、汪廣洋還有胡惟庸三人,確實都不適合做丞相。”

“這倒不是咱煩心的事。”朱元璋道,“和他說的一樣,天下英才隻能效忠咱們老朱家,不愁沒有好的,不好的先湊合用就是了,聽話就行。”

“劉先生似乎隻說了這些,除了宰相之位,還有什麽讓爹煩心?”

“……”朱元璋難得沒有理他,默默靠回椅上,似乎是有心去說,不知道怎麽開口。

朱標不再開玩笑了:“到底是什麽事?”

見他這麽正經,朱元璋反而沒那麽焦躁了:“你猜,猜對了咱送你私庫裏的好東西。”

“是娘的事嗎?”朱標道,“爹,不會是你想不到好聽的名字吧。”

朱元璋有點心虛,他確實還想不到新生兒該叫什麽,強撐著道:“不是這個。”

“是北伐的事?”

“北伐很順利,標兒你是知道的。”

“難不成是過年的俸祿。”朱標一直想要潛移默化地改變朱元璋的想法,“不瞞父皇,京官的俸祿實在太低,應天的柴米油鹽都貴,許多人和兒臣明裏暗裏訴過苦,如果是考慮這個,徐將軍從北邊拿回來的戰利品……”

朱元璋沒想到他還真的給自己創造出幾個新問題來,心情急轉直下,連忙道:“不是這些,和朝廷有關。標兒,咳,咱得說說你了,咱在你心裏,是會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發愁的人嗎?”

朱標點點頭:“那應該還是在官位上。”

他驟然想到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直直看向朱元璋:“父皇,您莫非是早有盤算?您是不是想要廢……”

剩下的話他沒說完。

朱元璋的眼睛亮了,笑聲霎那間響徹大殿,高興道:“不錯,不愧是咱的標兒,敢想,有膽子!咱就是那個意思,咱想廢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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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故事來自《明史》

初,□□以事責丞相李善長,基言:“善長勳舊,能調和諸將。”□□曰:“是數欲害君,君乃為之地耶?吾行相君矣。”基頓首曰:“是如易柱,須得大木。若束小木為之,且立覆。”及善長罷,帝欲相楊憲。憲素善基,基力言不可,曰:“憲有相才無相器。夫宰相者,持心如水,以義理為權衡,而己無與者也,憲則不然。”帝問汪廣洋,曰:“此褊淺殆甚於憲。”又問胡惟庸,曰:“譬之駕,懼其僨轅也。”帝曰:“吾之相,誠無逾先生。”基曰:“臣疾惡太甚,又不耐繁劇,為之且孤上恩。天下何患無才,惟明主悉心求之,目前諸人誠未見其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