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標突然發現自己製定的製度並不夠完善。

從個人的經驗裏提取思想,果然不能滿足現實的需求。

自從幼時黃鼠狼討封的事情後,他開始逐漸接觸到另一個世界,白鼠公主與橘非的婚事是內部消化,後來見到的紅娘的樓閣,雖能勉強算作妖鬼相戀,但更多是各取所需,互不走心,人與妖、人與鬼真實相愛的例子,他還是第一次看到。

仔細想想,這裏麵還有更多可供探討的空間,比方說,人與妖生下來一隻半妖,他算不算大明的子民?如果算得話,又應當怎麽管理?若是與人長相相似、習慣相同也就罷了,如果是半人半獸、茹毛飲血,還把他與普通人放在一起生活嗎?

有人與妖相戀,一開始恩恩愛愛,不在乎身體的損傷,後來副作用大了,知道害怕,望著鏡中迅速衰老的身體,看著愛人疏遠的目光,一怒之下告到鎮妖司去,這個罪名算是誰的?要知道當時可是你情我願。

朱標想了一陣,想得頭痛,忽然記起新編的大明律是李善長和劉基在負責修訂,看來還是要找他們幫忙,把與妖怪犯罪有關的律法條例統一寫進去,以此也好分散鎮妖司的司法權,免得小人得勢,暗中與惡妖勾結。

古往今來那麽多的例法可供參考,刑部和都察院的官吏,正好鍛煉鍛煉腦子。

把鍋甩出去,同時棒打了鴛鴦的朱標決定現在就去見見與他隔空交流了多年的蕭統,同為太子,某種意義上又是看著自己長大的,他們兩個一定很有話題可聊。

燕雀湖邊蜂花爛漫,滿飄紅杏,申海浮在水中抱著一個葫蘆灌酒,烏品趴在湖邊曬著龜殼,寧萬露著肚皮癱倒一旁,不時瞅一瞅大哥是否會醉到不省妖事。

像這樣萬物複蘇的季節,無論是誰都要享受一番,春季是產卵的高峰期,漁民們給燕雀湖的魚蝦留出了繁殖時間,並不常來這裏,三隻妖怪抓住機會出來光明正大地放風。

烏品本來以為愜意的午後,不會有人來找它們,沒想到突然看見了朱標的身影,立刻拍了拍寧萬,支起身體道:“公子來了。”

“烏品。”朱標在橋上站定,扶著欄杆望向下方的三妖,“我來見你們的殿下。”

“莫非是紫玉杯和琉璃碗找到了?”烏品猛地跳上橋麵,激起的泥土覆了寧萬滿頭滿臉。

“找到了。”朱標點點頭,示意小金龍把東西給烏品看看。

金龍在朱標身上轉了一圈,伸長脖子變出杯碗,藏寶似的在烏品眼前一晃而過,然後又縮了回去。

朱標照著它的頭拍了一下:“好好給它看。”

委委屈屈的小金龍扭過頭來,一角掛著杯,一角掛著碗,再次湊到烏品跟前展示。

“確實是殿下的法器!”烏品激動得恨不得跳起來,“這,這實在是……太快了。我怎麽也想不到公子你可以再五天之內找到它們。”

祉敕道:“這有什麽,要不是宋濂來遲了,我們當天就把它們拿給你。”

“閣下是?”冒出這一句話來,烏品才發現朱標的臂彎上還坐著一隻金光燦燦的瓷碗,詫異地盯著它看。

“我是祉敕,是大明王朝的最後一道防線!”

祉敕很滿意這個自我介紹,它偷偷想了很多天才想出這個稱號,並且引以為豪,覺得十分貼切。

不明所以的烏品也覺得很厲害,眼神凝重許多,尊重道:“在下烏品,是隸屬南梁太子蕭統的水族。”

“嗯。”祉敕深沉道,“以後我們多互相拜訪照顧。”

仿佛自己的豬拱了白菜,朱標沒有出聲打斷它們的交流,還是在寧萬的提醒下,烏品才反應過來當前最重要的事。

“請跟在下來吧。”烏品慢慢轉身爬下湖中,邀請朱標站在它的背上。

朱標拒絕了:“這個法術我已經學會,不勞你載我。”

烏品不由有些感動,當聽到鎮妖司裏將要填湖的消息時,它覺得很憤怒,覺得被背叛了,還覺得當時所做的一切都是白白喂了白眼狼。

現在看來,朱標還是和他小時候那樣懂得尊重別人,尊重妖怪,沒有因為太子的身份變得驕傲和蠻橫。

他願意為了燕雀湖的水族去尋找紫玉杯與琉璃碗,而他本來可以拒絕的。

跟隨著烏品紮入水中遊了一段時間後,朱標像宋濂那樣見到了湖底樓閣。

它似乎會隨著季節不斷改變外貌,這次的景色比上次更美了。

那裏開著大團月白色與粉白色交接的杏花,構成一條頂棚,青色的瓦片與朱紅色的柱子在其中若隱若現,水下特有的成束的光線將它們暈染成淡淡的水墨色,整個花園浮動著黃色的微光斑點。

蕭統在園外等著朱標,手拿一個酒杯,公子如玉,身形溫雅。

朱標和他一比,氣質不差分毫,甚至多出因為大權在握,萬事盡在掌控的自信與瀟灑,隻是到底還是——矮了一點。

隻是矮了一點點。

朱標在心裏安慰自己。

“請,這是我從前親自買下的美酒。”蕭統含笑把酒杯遞給朱標,“做鬼還是有好處的不是嗎,起碼可以輕易得到一些年份更長的佳釀。”

那得多少年了?幾百年過去還能喝嗎?

雖然有點糾結,但用靈氣保存的酒顯然和凡人封存的酒不同,朱標最終選擇接過它來一口悶進嘴裏。

“這是你的東西。”朱標把杯碗交給蕭統,它們已經恢複了剛取出來時光彩奪目的外表,在這不似凡景的花園裏顯得更加珍奇,“我是從一對夫妻那裏找到的。”

得到失物的蕭統非常高興,迫不及待地將它們捧在手裏,借著湖底陽光看了又看,過了一會兒才顧得上回味朱標的話。

“夫妻?”他疑惑道,“什麽夫妻?”

“一個人類的女修士和一隻公雀妖。”

他們一邊說,一邊向園子深處走去,烏品停留在外麵,沒有跟上。

“我猜那隻雀妖應該是為你修建陵墓的其中一隻。”朱標把事情講給蕭統聽,並加以主觀補充,“聽他們的話,他們盜走杯碗又不肯歸還是為了彼此。”

蕭統笑了:“天家的人不相信愛情。”

“我倒是覺得他們確實相愛。”朱標道,“不過你的意思是,這件事背後還另有隱情?”

“不。”蕭統搖搖頭,“我從沒有見到他們,又如何做出準確判斷,隻不過是一些生活上的經驗罷了。”

“生活經驗?在皇宮裏嗎?所以說你並不愛你的太子妃與姬妾?”

“政治聯姻哪裏有過半點愛情,至多不過互相扶持。”蕭統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朱標,臉上的微笑雖然還掛著,味道卻變了,“你應該在史書上看到過我的故事。”

“看過。”朱標直言不諱,“可史書上記載的東西未必是真的,有些事情即使是當事人也不一定能夠說清楚,南梁政治尤其混亂,國體並不穩定,更不能用作參考。”

“是啊。”蕭統歎息一聲,“你說的沒錯,我在這湖底呆著,親眼看到南梁覆滅,故國不再,也不過區區五十年而已,那時候我早就不在乎人世的種種了。”

“你剛才分明用懷念的目光看著我,好像是在看自己的影子。”

“我有嗎?”

“如果你沒有,你不會化鬼。”

“……烏品它們和我說,你是一個特別的人,與我年輕的時候很像,同樣禮賢下士,以仁德為名,現在一談,它是看走眼了。”蕭統被朱標噎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無奈道,“你分明比我那時要強硬得多。”

他接著又感慨道:“你在外麵做的事,我略有耳聞。如果我當時有你這樣的魄力,也不會與父皇鬧出嫌隙,以至於讓小人得逞。”

“我也是近來才懂的。大權在握的時候,不管是不是真心為了朝局,為了百姓,那些虛話套話,以及細枝末節,甚至是個人的生死榮辱,都可以忽略。”

蕭統立刻道:“你說得對。”

“你說我素有仁德之名,其實更多是文武百官們推波助瀾。”朱標淡淡道,“父皇太過獨斷,殺起人來毫不手軟,權力又無法動搖,為了他們自己的性命著想,也為了派係間的平衡著想,太子理應是一個仁德之人,否則做官便沒有什麽奔頭了。”

“我會是仁君。”朱標繼續道,“但那是為了讓大明休養生息。如果他們想把我當作對抗父皇的靶子,我會讓他們明白仁君這兩個字裏也有君字。”

“我很羨慕你。”蕭統靜靜聽著,突然吐露了心聲,“當上皇太子的人,古今不知道有多少,能和你一般不被猜忌的,一個也沒有。因為出色所以被給予太子的位置,又因為出色而被廢黜,既要比兄弟們能幹,又不能比父親能幹,既要與大臣們交往,又不能與大臣們牽連,遇事再三思索而戰戰兢兢,沒有坐上那位置的人,真不知道那種苦楚。”

朱標抬頭看了蕭統一眼,他眼裏的複雜已經消失,此時被淒涼和茫然占據,連那身在繁花襯托下盡顯威勢的明黃色衣袍也仿佛暗淡下來。

沒過多久,蕭統恢複正常,他麵色不改,問道:“工部打算何時填湖?你有什麽章程沒有?”

這就是朱標為什麽想和蕭統見一麵的原因。

其一,他們很有共同語言,一個做過太子,一個正在做太子。其二,他們都明白高處的身不由己。其三,他們已經到了可以割裂情感與責任的地步。

陳善、韓林兒或許可以和朱標相交,但蕭統能與朱標相知。

“鄱陽湖當年有惡蛟作祟,湖中數十萬水族頃刻而亡,如今湖內空曠,魚蝦蟹稀少而水質鮮美,能否滿足燕雀湖水族的需求?”

“這……”

“你我齊心協力,將燕雀湖湖水盡數引入鄱陽湖如何?連帶你的水族與殿宇,也省得往來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