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父子走遠了,盧近愛便從茅屋中出來,對著父老鄉親們拱了拱手,什麽也沒說,留下個挺直的背影走了。

百姓們也沒有攔著他,隻是用眼神目送。

朱標聽到屋裏的少年說道:“爹,我們的錢怎麽辦?要不要請盧先生再想想辦法幫幫……”

男人抬手在少年臉上扇了一巴掌,怒斥道:“盧先生願意被你請過來幫忙,那是人家的心善,你以為自己是哪棵蔥,你是給先生送禮了,還是對先生有恩了?”

少年眼眶一紅,低著頭不敢吭聲。

“你去請盧先生,已經很不要臉了,再敢這麽做,我就拿棍子打死你。”

男人又道:“我相信先生一定有辦法,即使他沒有辦法,不管我們,你也不能再去問!聽明白沒有?”

“明白了,爹。”

仿佛是有人擦著了一個火星子,百姓們轟然交談起來。

不少婦女進屋去安慰瘸子父子,壯年的男人們蹲在樹下,商量著以後該怎麽辦,拿什麽吃飯,一些人提到參軍,一些人提到遠走,還有一些人想要聚集起來反了劉德。

老人們立在牆根下麵,他們都是有威望的長者,也是那群青壯年男人們的爹,最可以一呼百應。

活得久見得多,他們雖沒有文化,也不清楚天下大事,但是對生活的困難比年輕人更有經驗,人老了會穩妥很多,在他們之中很難產生激進的想法。

盧氏家族在鳳陽村生活了幾十年,風評極佳,這一代的盧近愛骨氣最硬,行為最正,老人們其實推崇讓他來拿主意,卻又過意不去,實在想不出什麽理由請他出麵,故而躊躇不決。

畢竟先前盧近愛窮到快要賣身葬母的時候,他們也給不出什麽幫助,如今劉德強賣土地,更是不關人家的事。

朱標聽了一陣,聽出許多的故事來。譬如這個盧近愛不求回報,經常幫助鄉親們寫信、寫對聯,搶收糧食,分文不收,他還非常孝順,害怕娶了媳婦不能盡心侍奉母親,所以便沒有成家,至今孤家寡人一個,前幾年村裏鬧瘟疫,他硬生生走了十幾天去鎮上求來郎中,草鞋磨破三四雙,把家中的字畫典當了換藥……

一個人有付出,總是要有收獲的,怪不得大家把他看作是救世主。

這些事情似乎沒什麽難度,隻需要毅力和善心便好。但朱標並不會因此小看盧近愛,俗話說得好,升米恩鬥米仇,如果他真的是一個隻會付出的爛好人,絕不可能在這個吃人的亂世裏活下去,更不會得罪了劉德還毫發無損。

他決定再回去找盧近愛一趟,如果他真的有村民們說的那麽好,那大明朝就要提前出一個海瑞了。

海瑞……要真有海瑞的心性,配合上老朱同誌三十米的大刀,豈不是殺得貪官們屁滾尿流,殺得大明朝一片朗朗乾坤。

想到這裏,朱標掉頭就走,六出白跟在他身邊聞著味道,一人一狗不用問路,準確來到盧近愛的房門前。

茅屋的門大敞著,四麵漏風,裏麵隻有一口鐵鍋,幾捆柴火,一張破木板**放著洗舊的薄被。除此以外的兩個扁石頭,大概是用來坐的椅子。

盧近愛果然就坐在一塊石頭上,朱標放在路邊的柿子被他撿了回來,此刻他正在一顆接一顆的吃,見到朱標出現,他也並不驚訝,起身跪在地上,深深拜服下去,把額頭貼在塵土裏。

他旁邊還有一張“椅子”,朱標從來不是矯情的人,他都敢扮成要飯的——雖然不是本意,但還有什麽不能做。

“起來吧,坐。”一屁股坐在石頭上,朱標開門見山道,“這個劉德莫非是傻子嗎?”

盧近愛笑了:“殿下倒是直白。”

兩人默契沒有談起朱標的身份是怎麽被發現的,聰明人說話的好處就在於此,朱標的偽裝本來也沒有太精巧細致,隻是為了糊弄一下村民,遇上盧近愛便不管用了。

“我這次回鳳陽,是來祭祖的,排場頗大,隨行人員零零散散加起來有足有幾千人,沿路停停走走,劉德怎麽會現在才得到消息?”

“這要看衙門裏的那些人怎麽想的了。”盧近愛講起話來毫不客氣,“劉德如何自是不用再說,為了讓殿下報仇報得滿意,回鄉回得盡興,整個鳳陽村裏的人都被封鎖了消息,劉德前幾日才知道吳王的事情。”

朱標臉色一黑,不過這也是意料中事:“他很缺錢?”

“劉德本來應該一得到消息就逃跑,可惜他的兒子是個賭徒,前幾日把錢都輸光了。事情本來沒有什麽,地是跑不了的,秋收後他能拿走鄉親們九成的糧食,糧食換了錢,洞也就堵上了,往常皆是這般。”盧近愛解釋道,“如今鳳陽被吳王打了下來,各路商人又聽聞殿下回鄉的消息,故技重施是不可能的,他隻好親自去搶錢,搏一分生機。”

“他怎麽會以為自己能出得了鳳陽?”

“螻蟻尚且偷生,又何況是人?殿下和朝中的聰明人呆久了,恐怕很難理解芸芸眾生拚死一搏的想法。”

朱標想了想,承認他說的有道理:“如果我沒有出現,你會怎麽處理這件事?”

“我會等鄉親們無路可走後,率領大家聚眾鬧事。”盧近愛道,“鳳陽即將成為帝鄉,如果出了反賊,那些酒囊飯袋之徒便再也不能冷眼旁觀,總會推出一個棄子來解決問題,到時候我主動承認自己是主謀,給他們一個台階下,則危機可解。”

“可是那樣他們依然不會去動劉德,反而會把你給問斬。”

“隻要能為民抗爭,生死算得了什麽。”

朱標聞言,仔細端詳盧近愛的臉色,發現他果然是認真的,沒有半分虛偽地認同自己所說的道理,不是做做樣子而已。

妥了。這次回鄉最大的收獲不是成精的淩霜侯,也不是什麽劉英劉繼祖,是這位字勝欲的盧近愛!

“盧先生,可有出仕的想法?”

盧近愛一愣:“殿下不覺得我說話太直嗎?”

“說話直算得了什麽?”朱標道,“隻要說的話是對的,再怎樣直也無所謂。”

此話一出,老是不受待見的盧近愛顯然十分感動,眼眶紅了一下,回答道:“回殿下,草民的確有出仕的想法,可我不能平白無故去做官,還是等朝廷開了科舉再說吧。”

“院試,鄉試,會試,一層層考上去要到什麽時候?”

盧近愛道:“能考到什麽時候就考到什麽時候,殿下給我開了特例,叫別人怎麽想?”

剛說出怎樣直也無所謂的朱標立馬被懟了一下,他無奈道:“那你先和我會應天,我給你安排一些庶務,省得在這裏把柿子樹給吃禿了。”

“咳。”盧近愛有點尷尬,但還是道,“殿下不可,規矩不可以輕易更改,哪怕是庶務,也應該要走朝廷的……”

“你去鎮妖司處理庶務。”朱標打斷了他的話,“鎮妖司和朝廷互不幹涉,近日才有交接,你就去那裏吧。”

再推辭下去會失了禮數,乃是大不敬,盧近愛隻好閉口不言,不過看他的樣子,並不因為天降富貴而產生出半點喜悅。

朱標更加滿意了,說到底他回來一趟,本來是走個過場,有意外發現真是再好不過。

“殿下之後有什麽安排?”盧近愛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的安危豈止是千金而已?想必您扮成這個模樣出來,也是瞞著眾人的,早些回去為好。”

朱標隻能道:“盧先生說得對,不過我隱姓埋名確實有事要忙,還望先生幫著攔一攔劉德,等我忙完了事情,再騰出手來治他。”

“殿下要忙到什麽時候?”盧近愛並不領情,擔憂道,“時間一久,百姓們無知愚昧,是撐不下去的。”

“明天就好。”朱標看著盧近愛,自己選的臣子自己得重視,他把六出白叫進屋來,“這條狗沒什麽大本事,咬死幾個人還是不成問題的,我把它留給你,以防劉德魚死網破。”

六出白看看朱標,對盧近愛搖了搖尾巴。

“草民謝殿下恩典。”盧近愛恭恭敬敬跪下又磕了一個頭。

朱標起身走遠。

其實他把六出白扔給盧近愛,抱的不僅僅是考慮安全的心思,他要離開村子,去一趟別的地方,六出白太過顯眼,方圓幾百裏就它一隻細犬,容易被那些暗中保護的人發現。

是的,雖說朱標再三告訴那些將領不要跟來,但他們怎麽可能放心得下,鳳陽外麵早已裏三層外三層圍著人,在門口打著轉不敢進來呢。

萬一世子出了事情,他們心裏都清楚,自己就算是長了十顆腦袋,也不夠朱元璋砍的。

也就是古代的百姓們沒有必要的事情從不出家門,否則早要有人發現不對了。

趁著天黑,朱標拿著破碗,躲過自家的兵卒和巡邏隊,悄咪咪朝鳳凰山底摸去,那裏有一座皇覺寺,是老朱同誌出家修行的地方。

現在的皇覺寺還是無名野寺,日後要靠皇帝賜名才能繁榮起來,柿子樹和破碗沒有交集,寺廟總得有一些,朱標想去那裏碰碰運氣。

四野空曠無人,黑漆漆的天幕下是隱綽的山影,沉甸龐大,明月當空,散發的光芒卻很微弱,隻有黃色的一小點,仿佛是什麽顏料草草在天上點了點。

即使是朱標,也覺得這裏有些瘮人。他順著小路來到山下,遠遠地看見有一個角落燈火通明,隱隱有歌舞聲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