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策了。

草率了。

柿子落在碗裏的時候,朱標感受到了很久都沒光顧過自己的尷尬。

一是因為沒人敢讓他尷尬,二是他的臉皮已經很厚。

現在盧近愛往他碗裏放了一個柿子,且又穿得這麽破舊,讓朱標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碰瓷騙人的卑鄙混混。

他是真的一時疏忽,忘記把這個碗給藏起來了,回老家的第一天,被誤會成一個乞丐,還沒來得及偽裝,朱標直接子承父業,不忘初衷。

倘若時光流轉,幾十年前,朱元璋也是這個年紀,拿著同樣的破碗,蹲在柿子樹下,祈求天上掉一個餡餅給他,好拯救他的肚子,拯救他的生命。

幸好老天從不掉餡餅,它雖然否決了朱元璋的願望,卻給了他另一個可能,但凡朱元璋能吃得起飯,就不會有洪武大帝,更不會有朱標的今天。

情況有變,朱標打算換套說辭,他撿起碗裏的柿子:“我……”

我字剛出口,盧近愛就有點驚奇地反問道:“你看得見?我給了你什麽?”

嗯?

朱標這才覺出不對,悄悄用餘光打量“淩霜候”,它竟是已經成妖了。

有些植物成精的草木妖怪,出於保護自己的目的,會將生產出來的果實用妖氣掩蓋起來,防止動物和人類采摘,隻有遇到喜歡的生靈,才會顯露真身。

這棵柿樹應該是很喜歡老朱同誌,也很喜歡眼前這個人。

“你給我的是一個柿子。”

“能看到它,這是緣分。”盧近愛道,“你拿它先墊一墊肚子吧。”

乞丐得到吃的應該狼吞虎咽,朱標意識到自己需要開始表演,幾乎嚼都沒有嚼,囫圇把柿子吞了下去。

看到這一幕,盧近愛眼裏的懷疑消減一些。原因沒有別的,朱標實在是太健康了,哪怕灰頭土臉,衣衫破爛,也掩蓋不住他發育良好的身形,如果是正常的乞兒,不說頭大身體小,至少也該麵黃肌瘦。

至於六出白,細犬的數量不多,盧近愛固然聰明,也不能理解沒見過的生物,隻把它確確實實當作一條消瘦的流浪狗。

“你是從何處來的?”盧近愛道,“為什麽要到鳳陽村?這裏家家戶戶都很貧苦,不是能討飯的地方。”

朱標抬頭望著盧近愛,他看出這是一個意誌堅定,想法果決的男人,恐怕不好隱瞞。

“我家裏有些薄財,父母是做生意的,開了個餅子店,算是吃喝不愁,早年間他們離開這裏經商,後來便因為戰事回不來了。這次聽說鳳陽被吳王攻下來,沒人再打仗了,專門帶著我回來尋親,沒想到路上遭了土匪,我和父母走散了,隻好一個人來,沒吃沒喝,才搞成這個樣子。”

“尋親?”盧近愛皺眉道,“你姓什麽?”

“我姓林,叫林示。”

“村裏沒有姓林的人家。”

“我隨我母親姓,我爹姓王。”

“招婿?”姓王的人確實有好幾個。

仗著山高皇帝遠,朱元璋反正聽不見,朱標連連點頭:“對,對,是招婿,我娘當時有錢得很,家裏也有權勢,我爹身無分文,占了她的便宜。”

“……小兄弟先和我來吧。”盧近愛凝視著朱標,仔細想了想,率先邁開步子,“我的名字是盧近愛,字勝欲,我看你舉止談吐很有風度,我們平輩相交,你不妨叫我盧勝欲。”

他扭過身來,一腳一腳踩在黃土上,抬步間細小的灰塵彌漫,深棕色的草鞋應和著大地,堅定穩重得不像一個挨餓的人。

一邊走著,盧近愛一邊將柿子在身上擦了擦,咬了一口,慢慢咽下去。

六出白瞅了瞅朱標,意思是這個人好像挺不一般。

朱標一揮手,瞪它一眼,讓它趕緊跟上去,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現在並不是尋親的好時候。”走在前麵的盧近愛出聲道,“鳳陽是吳王的老家,非常特殊,眼下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看著這裏,你先在我家裏住幾天,等風聲過去了,再找親戚。”

“什麽風聲?鳳陽怎麽了?”朱標有心了解情況。

兩人還沒來得及有下一次談話,不遠處的岔道上突然跑來一個和朱標差不多大的少年,氣喘籲籲地撲過來,扯著盧近愛的袖子道:“盧先生,你快去我家看看,劉德他們又來搶東西了。”

誰?誰搶東西?

朱標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看來,自己出行的消息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尤其是鳳陽附近的衙門,最近肯定派出了無數的差役巡邏視察,生怕讓世子看見什麽地痞壞了心情。在這麽重要的時間,這麽重要的地方,竟然還會發生如此嚴重的治安問題?

這簡直是比朱標在要飯還離譜的事。

盧近愛被少年一扯,腳下不由自主地跟著走了幾步,柿子從衣兜裏滑出去,滾落了一地。

可是他也沒有去撿,徑直跟著少年順小路跑了起來,仿佛是比他還要著急。

朱標看著他們遠去,彎腰把柿子們撿了起來,好好放在路邊,然後才直起身來。

搶不搶錢的反正總能解決,糧食是不可以浪費的。

“小六,咱們跟上去看看。”

劉德白著一張臉,推開一戶人家的破敗木門,指使自己的兒子上前去翻箱倒櫃,厲聲道:“把錢給我交出來!”

那少年的父親是個瘸子,拖著一條因為救治不及時而廢掉的腿,伸手去攔劉德:“老爺,我們家實在沒什麽東西可拿啊!”

說來也奇怪,這個劉德時不時從袖中掏出一張手帕擦汗,他明明是來搶錢的,卻仿佛比被搶的人還要心虛。

“看看牆角有沒有,牆角沒有就再去米缸裏找!”

“是,爹。”劉德的兒子大聲應了一句,一腳踹開瘸腿男人,衝進廚房裏去。

躺在炕上的老人虛弱地低吟一聲:“這是怎麽了?誰在家裏?”

瘸腿男人爬起來,臉上掛著淚:“爹,沒人在咱們家裏,你接著睡吧。”

“好,沒事就好。”老人已經老眼昏花,也聽不見什麽動靜,不知道兒子是在騙自己,於是閉上眼睛,嘴角掛上滿意的笑容。

“爹,我找到一吊錢。”劉德的兒子跑進來,“他們果然藏了東西,還有一捆生絲呢。”

“都拿上。”劉德道,“你的腳程快,快先去下一家,還照這個方法去拿錢,我們的時間不多,聽明白沒有?”

“我知道,你就放心吧!”

他前腳剛走,盧近愛就被少年拉了進來,兩人在門口擋住了劉德的出路。

“讓開!”劉德看到盧近愛,臉皮立刻繃緊了,瞪大眼睛,不自覺地微微發抖,強撐怒氣嗬斥道,“你敢攔我?”

“你憑什麽搶百姓的錢?”

“就是,你憑什麽!”少年躲在盧近愛一條胳膊後麵,“我們交過租子了!”

“我!”劉德先是高亢地尖叫一聲,而後壓低音量,“我把自己家的良田都低價賣給他們,這是他們幾輩子也修不來的福分,這些貧農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你說你在賣地,地契呢?”盧近愛盯著他,“沒有地契也就算了,為什麽強買強賣?毆打百姓?”

“我哪裏毆打百姓了?”劉德道,“我自己也是百姓,盧近愛,我告訴你,你不要覺得自己有功名在身,就了不起,你不是官!”

他又補充一句:“況且如今改朝換代了,天天有人打仗,你是個什麽東西都不重要,回去啃你的柿餅吧!”

“我吃的是柿子,不是柿餅。”盧近愛淡淡反駁一句,緊接著放出一個重磅炸彈,“我雖然沒有當官,但估計讀過幾本書,鄉親們不懂怎麽回事,可你騙不了我。”

劉德的臉色更白了。

“給你耕種土地的朱姓一家,如今出了一個王侯,你害怕了,想要逃跑,那為什麽不想一想,當年你的性格若是稍微仁厚一點,給吳王一塊埋葬雙親的地方,怎麽會落到今日這番田地?”

盧近愛側身讓少年進去扶起自己的父親,自己也大步邁進屋中:“我勸你還是不要再這麽幹了,劉德,現在還能回頭,最壞的結果,你也不會死。”

“你說的輕巧。”劉德想要趁機出去,盧近愛往左一踏,又把路堵得死死的,“事情不落在你的頭上,你哪裏會知道害怕?”

“這是我的地,我想賣給誰就賣給誰!你快給我滾開!”

盧近愛仿佛被釘在原地似的,怎麽也不肯移動半分。

這時候朱標也尋著聲音來了,站在屋門外的籬笆旁邊探頭探腦。

除了他以外,還有好多的人都站在門口觀望,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可以看出他們都很困苦,衣衫破爛,頭發蓬亂,臉上的表情既憤恨,又帶著希冀,憤恨是對劉德的,希冀是對盧近愛的。

室內的劉德顯然也是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不敢像對瘸子一樣對待盧近愛,他雖有幾個家丁,也抵不過一整個鳳陽村的人。

“大娘,這裏頭是誰啊?”朱標問道。

站在朱標身邊的老大娘看他一眼:“娃娃,你是從外地來的?”

“是啊,我有個親戚在村裏,來尋親的。”

若是在平時,老大娘肯定會揪住朱標細細盤問一圈,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此時她是沒有心情的,低聲回答道:“裏麵和盧先生吵架的那個,是劉老爺,他是我們鳳陽村裏最大的地主。近些日子也不知怎麽了,非要我們拿錢換他的地。”

“我們,唉,說實話誰不想要一塊自己的地?可我們沒錢啊,何況拿了那些地,地裏又不可能一下子冒出糧食來,秋收的收成,劉老爺都賣出去了,這不是要我們餓死嗎?”另有一個大爺叼著煙鬥歎息道。

“劉英來了!”

“劉英來了!”

人群突然一陣躁動,讓出一個口子來,一個年輕男人急匆匆跑過來,闖進屋子裏,擋在盧近愛身前,指著劉德的鼻子破口大罵,幾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也不知是做過幾遍了。

“這又是誰?”朱標問道。

他年紀不大,身量不高,混在人群裏亳不起眼,周圍的百姓們沒有太大見識,自然看不出什麽不對,大娘回答道:“這是劉老爺的旁宗,他可是大好人,他爹劉繼祖就是個大好人,兒子也不是歪種。”

劉英進去以後,劉德顯然更加勢弱,一張嘴說不過他們,逐漸露出癲狂的神色,捏緊拳頭,似乎是要魚死網破。

“你們讓不讓開?信不信我拿刀捅死你們,我不能活,大家都不要活了!”

劉英有點退縮,盧近愛便把他擋在身後,兩人換了個位置,冷靜道:“你殺了我沒有關係,殺了劉英,才是真正大禍臨頭。”

朱標這回把事情搞明白了。

劉德、劉英和劉繼祖,他其實早都聽說過。劉德呢,就是把老朱同誌趕出家門的那個地主,劉英的父親劉繼祖,是出了土地供老朱同誌埋葬雙親和大哥的好心人。他們這般糾纏,一定是知道自己回鄉祭祖的消息了。

劉繼祖一家當然會有潑天的富貴,而劉德一家麽……

又有人來了。

劉德的兒子見父親遲遲不歸,帶了許多家丁一路飛奔,趕過來要接走劉德。

百姓們到底還是心有畏懼,不到絕路上不會反抗,在多年積壓的恐懼下,給他們讓出一條路來,無數雙眼睛眨也不眨得盯著他們的背影,沒有一個人說話,茅屋前寂靜無聲,沉默的壓迫與堅持靜靜醞釀。

“爹,快走,我已經把最後幾戶人家的錢拿到手了,咱們等天黑了就逃!”

仗著良好的聽力,朱標把別人聽不見的耳語聽了個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