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夜晚,光亮還有歌舞聲,朱標雖然不想讓自己的思想顯得特別老套,但是不得不說,這種時候不鬧點鬼,簡直對不起他心底隱隱的期待。

那個亮光的地方應該就是皇覺寺,鳳陽這種小地方經曆連年的戰亂後,物力極致匱乏,人們絕對不會有心思再修第二座寺廟,操什麽閑心在宗教上,所以也不會有和尚跑到這個窮鄉僻壤來受罪。

朱標向它望了一眼,把碗草草用布條裹了,隨意背在身上,然後向坡下走去,反正它又不會碎,待遇就別那麽好了。

廟中確實很破敗了,四處都有漏洞,在堂中靠左前方的那塊地方,牆麵還比較完整,勉強能做到不進寒風。

地上有些幹柴,燃燒著一叢篝火,火光投映在四大天王的泥塑上,照出半麵的光,半麵的影,它們的身影於是變得清晰了一些,能夠令人看見。上麵的彩漆已然斑駁不堪,原本威嚴的麵龐模糊難辨,許多蜘網掛在黏在那裏,網住了不少從房梁上落下來的灰塵。

枯枝敗葉隨著寒風席卷入門。

廟宇和火光有了,歌舞聲又在哪裏呢?

“跳呀,你怎麽不動?”

火堆前方,身穿金紅長裙的少女正抱著一隻木魚搖動,漆黑的長發一下一下在背後**著,從發絲間依稀可以窺探到其側臉。

世上的詩人大都隻會用膚若凝脂,麵若桃花等詞來形容姑娘的容顏,可要是讓他們親眼看見破廟裏的少女,才會真正明白什麽叫做語言無法道出的美麗。

那身紅底繡金絲的衣裙已經足夠絢爛美麗,稍微一動便奪人眼球,但是比起它的主人來說,還是遜色太多。

不過世上的事可能大多美中不足,這麽漂亮的少女,跳起舞來沒有半點章法,好像一個大狒狒在捶胸似的,春天吐絲的毛毛蟲和她一比,都算是湧動得有規律。

“跳個屁的跳,我不幹了。”禿毛的掃帚似乎是再也受不了了,大喊一聲倒在地上,說什麽也不肯起來,“我都要煩死了,一天天的隻知道跳舞,你們都不會膩嗎?就不能安靜一點?”

木魚停下敲擊,從少女手中掙脫:“我是一隻木魚,你不叫我敲敲打打,我還能幹嘛?”

在案台上蹦跳伴奏的十幾顆佛珠叮叮當當回彈幾下,也停住了,七嘴八舌回答起來。

“是啊是啊,沒別的事可做。”

“這是運動,你懂什麽。”

“我們的節奏是不是亂了?掃把不喜歡誒。”

“它不喜歡?它怎麽能不喜歡,我這就和它理論一番。”

音樂聲消失了,廟裏反而更吵了,掃帚絕望地呻吟道:“你們清高,你們了不起,是,你是木魚,你不要讓我來掃地啊,這裏這麽破,你們又這麽亂,憑什麽讓我收拾殘局?”

觀音像前的蒲團慢慢歎了一口氣:“掃帚,大家隻有這點樂趣,你多多包容吧。山風猛烈,灰塵是清理不完的。況且破則生異,亂則有妖,什麽時候這裏變得幹淨了,什麽時候我們也就消失了。”

少女不明白大家為什麽爭吵,蹲在地上捧著臉,迷惑道:“不跳舞了嗎?好無聊哦,那我們來講故事吧。”

掃帚不過發發牢騷,其實沒想做些什麽,便扭捏道:“行吧,總比唱歌強,誰來講?誰有新鮮東西?”

“我來。”一顆佛珠興奮地跳了跳,“前幾天有一隻烏鴉差點把我吃了,為了道歉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正好讓大家聽聽。”

“來來來,快說。”

“從前有戶人家生了三個孩子,老大天賦異稟,很會遊泳,老二身強體壯,從不生病,老三呢,小小年紀卻很聰明,什麽事一看就會,不過他總是神神叨叨的,經常指著某些地方大喊有鬼,神色驚慌,情緒無常,所以不得父母喜歡,兩個哥哥也不待見他。”佛珠用低沉的聲音講述著。

“有一天,老大出門遠行,老二也跟著去了,可是幾天過去後,回來的卻隻有一個人。”佛珠的聲音逐漸從低沉轉為陰沉,忽高忽低,還挺講究,“老二說老大吃得太多,掉進河裏淹死了,說完以後,老二就病倒了。”

掃帚往少女身邊湊了湊。

“父親很傷心,他給老大舉辦了葬禮,獨自一人在破廟裏燒香拜佛,突然,一陣陰風吹過……”

“等一等。”木魚大聲道,“為什麽是破廟?”

“蠢蛋!”佛珠道,“你難道不知道破廟裏最容易鬧鬼嗎?否則我們是怎麽回事?”

它繼續道:“破廟的大門被推開了,然後……”

朱標推開門,拍了拍手上的灰,撥開高高的灌木,順著雜草從生的小路走著。

“然後父親扭回頭來,通過窗戶看出去,看見的是自己的老三,他還是個少年,隻有十幾歲,腳步聲響起來,老三越來越近……”

朱標一步步踏在石板上,望見廟裏的火光。

“這回必須再等一等!”木魚用最大的聲音喊了一句,“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麽?”

“你害怕了?”掃帚賤兮兮地笑了幾下,朝少女的方向翹起一根草毛,“不能聽就去小孩那桌。”

“父親於是嗬斥著問他來這裏做什麽。”佛珠不被它們影響,“老三緊接著推開了正堂的門,冷冷說道……”

朱標啪的一下推開門,闖進物魅們的世界。

木魚最先尖叫起來,剛才還在嘲笑它的掃帚隨後跟著躲進案台的帷幔下麵,蒲團一動不動,佛珠們來不及移動,通通裝作死了一般地躺著,就連牆上的蜘蛛也慢慢收回絲線,一點點緩慢卻堅定的朝著屋頂移去。

坐在地上的少女往左看看,向右瞅瞅,眼見夥伴們跑沒了個幹淨,恍然大悟一般原地消失了。

燭台上的紅蠟燭突然多出了一抹搖曳的金光。

萬籟俱寂,方才的喧囂仿佛一場大夢,在廟外細小的蟲鳴之聲下,朱標來到觀音像前,解了自己背著的包袱,把朱元璋的碗取出來了放在了台上。

這裏就是老朱同誌生活過的地方,前院除了這間最大的堂屋外,還有兩排回廊,五六間小屋,後院是一口水井,幾畝荒廢的耕田,整座廟宇普普通通,唯一特殊的部分在於它坐落於鳳凰山的地脈之處,靈氣充裕,生機盎然,這應該也是這些物件成精的原因。

得修!

朱標下了決心,在自己心中安排好的行程裏騰出一個位置,破廟不僅僅給了朱元璋暫時的容身之所,還有著其必要的政治意義和地理價值,作為鳳陽鎮妖處的地址再好不過,回頭就寫信給長孫,讓他派一位法師過來。

風刮走了烏雲,月光從碎裂的瓦片中穿出,朱標搬來幾塊石頭,從懷裏掏出三柱被法力包裹的短香,打了個響指點燃後,夾在石頭中間。

嫋嫋的煙香升起,順著朱標的手指繞了一圈,穿過窗框,飛往山頂,以極快的速度於整個鳳凰山的林間飛舞,最後猛然從正門中衝入,攜帶大量地氣回到朱標身前,輕輕上下浮動。

“諸位,我想借你們的寶地一用。”朱標這時才和精怪們打了招呼,“諸位若是不說話,我便當你們同意了。”

掃帚用毛抽了木魚一下,木魚一震,沒有開口。

等了幾息,朱標沒有等來明確的反對,指尖一動,煙霧轟然投入碗中。

破碗晃了幾下,雖把靈氣和地氣照單全收吞入肚中,卻依然沒有動靜。

朱標並不生氣,反而若有所思,把碗的位置挪動一下,不偏不倚放在了月光中,接著彎下腰去,拽住木魚,把它拿了出來。

“人類,你要幹什麽!”木魚這回憋不住氣了,奮力掙紮,“你放開我,我不能吃,我是木頭做的!”

“別怕,我隻想敲一敲你,不會有事的。”

“敲我?”木魚遲疑道,“還有這種好事?幾十年沒人敲過我了。”

“真的,敲一兩下就好。”

“別呀,你誠心一點,看見這觀音像沒有?看見這四大天王沒有?要敲就多敲會兒,那個時候小和尚們不敲一個時辰都不帶停的!”

朱標笑了笑沒有說什麽,盤腿坐在蒲團上,閉上眼睛隨便挑了一首佛經念起來,念了幾句後,用指關節重重在木魚上敲下。

乞丐一樣的小和尚,破廟,觀音像,四大天王,木魚,月光……要素終於齊了。

咚——

法力加持下,聲音猶如洪鍾,回**在荒無人煙的狂野。無形的波紋向四麵擴散,野草紛紛被壓倒在地。

瓷碗劇烈地顫動著,噗的一聲,長出兩隻動畫片裏才有的火柴手。

咚——

第二聲過後,白碗長出腳來。

咚——

第三聲結束,破碗長出兩個豆豆眼,擺出盤坐姿勢,碗中多年吸納而積攢的龍氣、地氣和人氣形成漩渦,一圈圈盤旋直上,欲要回歸遠處。

朱標見狀放下木魚,踩著桌子一翻身,蹬著牆壁踏上房梁,一個暴扣,拍皮球一樣把它們壓回碗內。

“咯嘰!”

仿佛毛絨玩具被擠了一下,破碗打了個嗝,睜開眼睛,呆呆地盯著朱標。

“你醒……”

朱標的話還沒有說完,破碗就跳下鋪著黃布的案台,狂奔至銅木魚身前,借著反光的部分觀察自己,哀嚎道:“怎麽回事,我怎麽會這麽醜,明明都成精了!”

“不!我可是皇帝要飯用的碗!我的龍紋呢?我的金漆呢?”它抬手摸來摸去,在碗邊上徘徊摩挲,“那麽多的氣運,那麽久的講道,豬也成精了,我的豁口咋還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