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德提著食盒進來,安靜側立一旁,似乎是有什麽話要等著朱標寫完課業以後再說。

朱標擱下毛筆,抬眼道:“怎麽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魏忠德慢慢地了解了朱標的生活習慣與性格作風。這是個很好伺候的人,能自己做的事情一定會自己做,如果有人失手打翻東西或是做錯了事,不僅不會計較,偶爾還口出安慰與勸導,沒有任何不良惡習,早睡早起、勤苦用功、待人溫和、言談禮貌,在底下人眼中簡直是完美的主子。

他被選中以後,在王府的仆從圈子裏,很是體會了一番巴結與嫉妒,誰都知道朱元璋最喜歡自己的嫡長子,誰也都知道在世子那裏做活最舒坦保險,魏忠德一下子平步青雲,有人來巴結討好,有人眼睛都紅了,嫉妒要化成水淌出來。

世上沒有什麽事是簡單的,當太監也是一樣。服侍主子的第一步不是討主子歡心,而是搞定明裏暗裏的算計和陰謀,幸好他機靈,學習能力也不錯,加上路過的椒西和橘非會幫忙,毫無經驗的魏忠德才撐了下來,隨後便以坐火箭一樣的速度成長,到了如今,已經初步具備左右逢源的能力。

越是八麵玲瓏,魏忠德就越小心謹慎,對朱標越恭敬體貼,連朱元璋見過他後都說了一句標兒的眼光不錯--當然我們都明白這句話誇誰的成分更多一些。

“回主子,是藍玉將軍到了。”

“什麽時候來的?”

“剛到的,坐在外間等您呢。”

“嗯。”朱標站起來走到水盆邊洗了洗手,“午飯你放在這裏,等我回來熱一熱就好。還有,一會兒不用跟著我了。”

他大步離開,就在門合上的那一瞬間,從書架上飛起一道白光,眨眼間自門縫中追出去,黏在了朱標腰間。

魏忠德低頭站著,眼觀鼻鼻觀心,似乎什麽都沒瞧見。

走到前廳,藍玉果然正坐在那裏喝茶,大馬金刀的姿勢,貴到離譜的茶葉在他嘴裏好似白水,一看就讓人知道他沒在好好品味。

他有副好相貌,兩條眉毛偏粗偏直,眉尾向上,顯得人很英氣,臉型端正,嘴唇有些厚,身體結實,手長腿長,少年英雄什麽樣,他就什麽樣,朱標與其比起來,倒有點老成溫潤了。

“世子殿下。”看到朱標,藍玉趕緊蹦起來行禮。

史書上對藍玉的記載是囂張跋扈、誌滿氣溢,雖勇武過人、能力出眾,卻居功自傲,本來作為太子妃的舅父,加之又是太子的鐵杆支持者,就算有些缺陷,也是完全能容忍的,隻可惜“朱標”早逝,朱元璋擔心朱允炆年紀幼,壓不住他,硬是扣了個謀反的大帽子殺了。

以他目前的表現來看,有未來那樣的性格並不稀奇,但起碼現在,藍玉還是懂得什麽叫做禮法和尊卑的。而他的本事不容埋沒,隻要朱標好好的,就不會落得個鳥盡弓藏的下場。

稱王典禮後,他們總算在老朱同誌的介紹下認識了,好朋友要麽誌趣相投,要麽能取長補短,朱標和藍玉屬於後者,相處起來竟然意外得很投緣。

“你都準備好了?”朱標問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對,之前王爺就交代過了。”藍玉道,“您也把心放到肚子裏,就算我變成鬼,也不會讓人把小明王給搶走。”

“不隻是搶不搶走的問題,有人半路劫殺小明王,下個毒也是很方便的,你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王爺已經說過了。”藍玉道,“隨行的有大夫郎中,我稍後就去叮囑。”

“不要太驕縱,韓林兒畢竟仍有名分在。”

前兩句藍玉還認真聽,這一句他不以為然:“咱們王爺很快就能掃老鼠一樣把張士誠給收拾了,到時候黃袍加身,您就是太子,我給您當大將軍,韓林兒一個光杆司令,有什麽重要的,也就是現在不能死,以後還不是……”

朱標咳嗽兩聲打斷他的話,瞪著他道:“讓你照顧人,你就照顧著,哪來那麽多廢話。”

“是。”藍玉癟著嘴應下。

“真的記住了?”

“記住了,記住了!”

“那就走吧,地方說遠不遠,等你回來,我請你去酒樓吃頓好的。”

有這個承諾,藍玉精神許多。吃什麽倒不重要,他享受的是朱標看重的態度,那種被人記掛在心上的感覺很好,尤其是朱標的地位比他要高,藍玉能清楚地認識到朱標並不像別人一樣圖他什麽。

“走吧,出城去。”

今年朱元璋如願稱了王,小明王的存在更顯得如鯁在喉,尤其是快要過年了,他若是還在,少不了一番大費周章的祭拜與作秀,正好,滁州的宮殿終於竣工,滿朝上下都想著趕緊將人送走,連幹油漆的時間都不想考慮。朱元璋這時候又不在應天了,恭送小明王的任務落在朱標頭上,朱標安排藍玉護衛,自己則是領著文武百官在城門送行。

禮數做全總是沒問題的,起碼讓別人抓不出把柄來。

暫時禁止正門處百姓的通行,所有人都準時抵達,經過繁瑣的儀式後,韓林兒就要出發了。

送出一段距離後,天上又開始向下飛雪。

藍玉策馬走在朱標身後,落他半個位置,兩人身下馬的馬蹄聲交錯響著,咯噠咯噠清脆動聽。

“瑞雪兆豐年,真是喜氣。”

朱標嗯了一聲,目光黏在車架頂上,黃色的車頂慢慢被雪花覆蓋,每隔一段時間,就白一分,每離應天城遠一寸,就冷一點。

“您看什麽呢?”藍玉問道,“喜歡這車?我家裏也有差不多的,給您送去。”

朱標哭笑不得。這車是皇帝坐的,說他喜歡什麽意思?老子還沒當上皇帝呢,兒子就想當了?再說自己家裏有,難道王府沒有嗎?一是顯得傲氣淩人,施舍一般,二是顯得好像貪墨了許多軍款。

一句話足夠被參十幾回,偏偏還真的是好意。

也虧得是朱標懂他,回頭看了一眼隊伍,見沒人聽見,罵道:“以後不準說這種話。”

“為什麽?”

“不懂?”

“不是很懂。”

“回去問你姐夫,讓他給你講講。”

藍玉的口無遮攔打消許多離別愁緒,朱標再去看車的時候,突然見前麵馬車的車窗裏伸出了一隻手來。

“怎麽回事?”藍玉也看見了,兩條眉毛幾乎豎起,怒道,“是不是他在搞幺蛾子,想壞事?”

說著,他就要上前去。

朱標攔住人:“我去看看,你在後麵等著,我沒有叫你,就別過來。”

藍玉猶豫一下,乖乖勒馬,他後麵的大臣們不明所以,隻好也原地停下。

朱標知道韓林兒是在叫自己,韓林兒也知道朱標肯定會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在窗前默契地見麵。

和他想的一樣,韓林兒臉色煞白,已經哭過一場,袖子都還沒有幹。他那張圓圓的臉都似乎有些幹癟了,像是沒澆水的多肉,兩手緊緊捏著衣服的樣子,比小姑娘還要害羞。

“朱標。”他低聲道,“朕,不,我要走了,你多保重,菜地裏的那些白菜就拜托你照顧了,如果可以,能幫我嚐嚐味道就更好。”

“好。”朱標沒有嫌棄他話中瑣碎乏味的內容,認真答應下來,“去了滁州,你好好生活,那裏相對自由點。”

韓林兒扭過頭,躲開朱標的視線:“真有你說的那樣就好了。”

他想起朱元璋給自己的警告,話到嘴邊,咬著牙,閉了閉眼睛,還是選擇把它咽到肚子裏。

“你是我長這麽大以來唯一的朋友,我想送給你一件禮物。”他把頭扭回來,“這是我父親留給我的。”

朱標下意識的要拒絕,卻見韓林兒已經猛地拔下頭上的木簪子,用勁掰開,從裏麵倒出了一顆小石頭來放在掌心。

石頭約莫隻有人的食指指甲蓋大小,粗糙灰白,普通極了,隨便一撿,都能在路邊撿到一大把。

“你有沒有聽說過起義的傳說?”他現在披頭散發,“就是黃河修築堤壩時的那一個,關於石人。”

“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

“對,就是這個,我手裏的這顆石頭,隻要注入法力就會變大,這是石人的第二顆眼睛。”韓林兒道,“隻要把眼睛還給石人,它就會滿足歸還者的一個願望,據說無論是什麽都可以。”

“沒有代價?”

“沒有。”韓林兒道,“但我永遠也用不上它了,現在送給你,我隻希望你能永遠記得我。”

“可這是你父親留給……”

“我現在給你!”韓林兒把半邊身體探出去,啪的一下把東西拍到朱標手裏,“給你你就收下。受你照顧這麽久,你把它當作謝禮吧。”

不遠處的藍玉嚇了一跳,握韁繩的手瞬間捏緊,差點衝上來,見朱標沒受傷,也沒有叫他,才壓下脾氣繼續盯著。

“……謝謝。”朱標把石子放入懷中,“我會好好保存的。”

韓林兒點點頭,露出一抹安心的笑容。

隨後他嘴角的弧度就像雨天的泥土坡般迅速垮掉,勉強支撐的笑臉亦一點點崩塌,與滑下去的淚珠一起隱沒在昏黑的車廂裏半隱半現,為了不讓除朱標以外的人發現,他遮住了臉,一開始是小聲地哭,但很快就變得嚎啕起來,隻有咬著袖子才能吞聲。

“我不想走,可我也不想留下來,還能去哪……”

“朱標,你爹想當皇帝就當好了,為什麽要揪著我不放?我讓給他,讓給他還不行嗎?”

他喊著前後顛倒、意味不明的話,翻來覆去說著自己想回家,想活著,想死掉,想爹娘,不想做這個皇帝。

朱標沒有安慰他的資格,隻能靜靜騎在馬上看著。

明黃的馬車不過是鳥籠,囚禁每一個沒有能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