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食指大的灰老鼠穿過對它而言崎嶇不平的石子坡路,踏入了一處樹林。

樹林外是個小集市,淩晨時分就有人煙,農民們背著菜筐來賣自己的作物,家裏養禽的會額外帶幾個蛋來出售,養豬的賣些肉,養牛羊的賣些奶,客人是一大早就起來為了搶新鮮的城裏人,多數是已嫁做人妻的婦女,她們是持家的好手,在攤位間穿梭,一眼就明白誰家的貨更好,選定了就想辦法與老板商量,看能不能便宜一些。

春天的到來是值得慶幸的,不僅因為食物將要充沛,也因為生命將要繁盛。春冬之交,很多老人和窮人都熬不過去,剛生產下的嬰兒也很難活,現在過了倒春寒,棉衣可以脫了,積雪能化了,應天城會再次熱鬧起來。

老鼠直立起來,看了看逐漸密集的人群,它們城南的族群雖然和人類有了協議,不再啃食莊稼糧食,可到底有別的老鼠會這麽做,貿然出去,依舊是萬人喊打的結果。

趴在草叢裏,它又想了想,決定還是出去。再猶豫下去,人越來越多更不好走,過了仙草滴露水的時間,一個冬天的等待全部作廢。

冒著風險,灰鼠衝出去。它的身型小,成精以後速度快,人來人往的,竟然也沒看見它,任其在各色各樣的鞋邊經過,等跑到對麵的山上後,這關算是過去了。

滿山青翠,遍地生花。仙草生長在靈氣最足的地方,灰鼠一路狂奔,自溪水中遊過,跑進雲霧繚繞的山穀。在山穀的正中央,有道飛瀑,瀑布飛流而下,落入下方深潭,潭中光潔如玉、潔白如雪的石頭上長著異草。

仙草是紅色的,葉子不多,片片舒展,頂部則彎曲下垂,像是祥雲的尾巴,掛著一滴欲掉不掉的水珠。

這就是灰鼠夢寐以求的露水了,哪怕是飲下半滴的半滴,至少也能抵十年修行。

找了一根粗壯木棍扔進水裏,灰鼠跳下去踩住,用妖力造了一股風吹動自己向巨石飄去。很快它就到達目的地,取出早就準備好的碗托在下麵。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水流激撞的聲響不絕於耳,灰鼠全神貫注下,甚至感覺不到臂膀的酸痛,在它耳中,山林寂靜,風吹樹動,沙沙聲格外清晰。終於,露水顫抖幾下,脫離紅葉,於光照中折射神秘的彩色,輕輕躺入碗中。

灰鼠欣喜若狂,端起碗就向嘴邊送。

這時,突然一陣巨響,瀑布上墜下黑影,轟然濺起水花,無形波紋擴散下,以灰鼠的渺小身形根本無法抵擋,連反應都來不及有就跌進水裏,等它再爬上來,不僅碗不見去向,就連仙草和石頭都四分五裂,四散飄著,再也沒有重來的機會。

頂著一身濕漉漉的毛,灰鼠呆呆看著眨眼間驟變的景色,顫抖幾下,忍不住哭出了聲,將林中鳥兒又驚飛一批。

“你賠我!我的機緣,我的仙草,我的露水!你賠我的修行!”

罪魁禍首緩緩浮出水麵,一跳一跳朝它逼近。

城南地道。

“陛下,這是去年的報告,老臣給您複述。”

劉老須在宮殿高椅上點點頭。

“去年一年,族中共找到古墓二十九座。其中普通貴族陵墓二十座,帝王陵一座,發掘金銀三千多兩,購買大米八千五百六十一斤,薯類……”

胡子比尾巴還長的年邁老鼠從容不迫地念著手中奏報:“我族在山中發現的靈泉,目前已與看守靈獸花目蛇談好條件,每月可取十升,可喜可賀。”

白甜甜在父親的下方坐著,滿殿的大臣看似是在向鼠王稟告消息,實則是說給它聽,鼠國真正的決策者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慢慢變成了提出數個建設性意見、展現出雷霆手段的公主。哪怕它還沒有明確地被立為儲君,明眼鼠在私下裏卻都把隊站好了。剩下一部分中立的鼠族,在劉老須的帶頭影響下,不說追捧聽從,至少沒有反對的意思。

“還有一事要……”

門外突然跑進來一隻身穿盔甲的侍衛老鼠,吸引了所有妖怪的注意,長老見狀便停了下來,問道:“怎麽了,何事匆匆忙忙的,通報也無有?”

“陛下,公主,長老,剛剛回來一隻百年道行的灰鼠!”

“這有什麽好驚慌的?我國百年的鼠族雖然不多,也沒有少到讓你特意稟報的程度吧。”劉老須有點生氣,“這是朝堂會議,你退下,以後相同錯事不要再犯了。”

白甜甜道:“等等,爹,我們這裏不急,還是聽聽它說什麽。是不是別國的老鼠尋仇來了?”

“不是。”侍衛單膝跪下,“公主,是我們的鼠。它早上出去時,是三十四年的道行,現在卻有一百三十四年了!”

“怎麽回事?”白甜甜豁然起身,瞪大眼睛道,“它是不是碰見了城裏的世子殿下?”

“是個隻有一隻眼睛的石頭怪物送它的!”

白甜甜大驚失色,問道:“你確定它不是個騙子?”

“確認過了。”侍衛道,“不管是血脈還是魂魄,都是早上出去的那一隻。”

“你這就帶我去見它。”白甜甜提起裙子從台階上下來,對劉老須和大臣們道,“爹,各位,我先去看看,你們請繼續吧。”

說著,它就雷厲風行地走了,將猛然炸開的討論聲拋在了身後。

灰鼠此時坐立不安等在外麵,一見到白甜甜的影子,立刻跳了起來,奔過去結結實實在磕了幾個頭,才道:“小鼠灰花見過殿下。”

白甜甜上下打量它,說道:“你把今天遇到的事詳細說給我聽,不要害怕。”

“是。”灰花從自己想接露水開始講起,一直講到了石人離開,“小鼠當時也是鬼迷心竅了,竟然出聲要補償,這石人心腸不壞,真的給了。”

“它給你什麽?”

“就是吹了口氣!”灰花顯然也很害怕,“它吹了口氣,小鼠身體裏的妖力就好像爆米花一般,不知怎麽的就多了。”

“……你先回家等消息吧,沒有皇族通知前不要隨便走動,明白嗎?”

灰花剛鬆了口氣,心又提起來,忐忑跟著接送鼠走了。

看著它走遠,白甜甜在原地轉了幾圈,喝道:“來啊,守衛何在?給我點兵百人,一起上山!”

守衛們的法術要比灰花強得多,此時是徬晚,歸家的人流雖多,卻都看不見白甜甜一行,下意識的還會給它們讓道。

白甜甜沒想瞞著朱標,動靜鬧得大也無法掩飾,此事很快就被鎮妖處線人注意到,層層上報,沒一會兒就出現在長孫萬貫的桌子上。

長孫萬貫的報告馬上出現在了朱標的桌子上。

“時刻關注動向,不要阻攔。”

這個命令又層層下放,城門處值班的道士、和尚好像什麽都看不到的普通人一樣,任由白甜甜出了城。

人妖之間得以信任,沒費什麽功夫,白甜甜到了瀑布下。

傍晚的夕陽色彩溫暖,照在潭中,潭水微微發紅,合著鮮花綠草,這裏寧靜美麗的像是世外桃源。

“前輩,前輩在嗎?”白甜甜喊了幾聲,“白日裏那隻灰鼠,是我國的國民。”

潭水不起波瀾,士兵和白甜甜大氣也不敢出,站在原地等待,一陣風吹過,什麽也沒發生,水草悠悠打了個圈。

正當它準備換個方法時,如洪鍾厚重的聲音自水裏響起:“你是誰?”

“我是城南鼠國的公主。”白甜甜小心道。

“你有什麽事?”

“前輩出手大方,心地善良,我們想要好好感謝您,請您去鼠國做客。”

“你回去吧。灰鼠能得到道行,是因為我趕路時壞了它的機緣,以作補償罷了,你們是不行的。”

白甜甜知道它這是誤會了:“前輩,我們沒有妄想什麽,也不會貪得無厭,隻是心存感激,您有什麽需求,缺什麽東西,我們給您送來。”

這是委婉的說法,話裏話外,其實是試探的意思,問石人為什麽來,為什麽出手大方,又為什麽不走,是不是有什麽目的才留下。

一個能贈送修為的妖怪,實在是太勾動欲望了,雖然比不上朱標的點播靈智,但已經是神奇至極。白甜甜自己不動歪心思,不能保證別妖沒有想法。

何況天下焉能有免費的午餐?

它並不想讓應天城的平靜被打攪,如果這水中妖怪能快些離開就好了。

誰知道石人沒有聽出弦外之音,是當真了,沉吟片刻道:“我確有事情要忙,你們肯幫忙?”

完蛋。

白甜甜隻好道:“您說吧,我們一定盡力去做。”

潭水像煮沸了似的冒起泡,瀑布也瞬間斷流,咚的一聲,一個黑影猛然落在白甜甜麵前,把它震得坐在了地上。

這是一個半人高的石像,被雕琢成似人的模樣,有大致的手腳和麵孔,但極為粗糙,與火柴人比也差不了多少,它每回發出的巨響,是因為底座重量大,又是跳行,所以才一震一震的。

它的身上黏著許多黃沙和泥土,白甜甜仔細看了看,石人麵龐上的一個眼窩處空空****,隻剩下黑洞。

按照常理,就算是缺失了一部分身體,露出的也應該是石料才對,那黑洞明明不大,卻仿佛深不見底,像漩渦一樣令人迷眩。

“我姓石。你叫我石先生就好了。”石人道,“我從黃陵崗來,要找一個人。”

“是誰?”

石人道:“你能看到我少了一隻眼睛吧?去年冬天,我發現我的眼睛找到了!就在前麵的城裏,它和一隻龍的眼睛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