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貞慧見對方鎮定自若的樣子,冷笑道:“你以為你的手下可以替你守口如瓶?你是不知道北鎮撫司的手段,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就是個鐵人,那些番子也能撬開口!”

“我自然知道北鎮撫司的手段,隻不過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你難道沒聽清楚我剛才說什麽嗎?你派出的那個凶手已經被錦衣衛拿住了!”

“就算拿住了,現在也是個死人了!”

“死人?在北鎮撫司裏是哪裏這麽容易死的!”

“陳公子,我那個屬下出手前已經服下了二兩神仙散,服藥之後力大無窮,然而兩個時辰後必死無疑,你說他死還是活?”

“此事當真?”陳貞慧還有些將信將疑。徐萬仞見狀,從懷中取出一隻瓷瓶來,放在桌子上:“公子您若是不信,大可找個人來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那,那倒也不必了!”陳貞慧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相信對方。此時他方才的焦慮已經去了,歎了口氣道:“哎,隻可惜沒有能打殺老賊!”

“嗬嗬,陳公子!”徐萬仞笑道:“依我看這倒不一定是壞事。您想想,溫體仁年歲也不小了,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他這個年紀沒有個半年一年的休想恢複如初,可國事如此又豈能讓他安心養病?聖上肯定會選擇其他人代替他的,他雖然沒有死,在朝堂之上的權勢卻已經去了,豈不是比殺了他還好!”

“不錯!”陳貞慧拊掌笑道:“溫賊嗜權如命,這般去了他的權位,當真是比殺了他還痛快!”

“其次!這等行刺的事情,不管你事先謀劃如何周密,可成與不成還是要看老天。當初複社受到溫體仁彈劾,社中對溫賊切齒痛恨的大有人在,又有誰能像公子您這般舍身赴難,效那留侯博浪沙一擊?這等膽氣、這等謀略,能夠繼承兩位張先生的誌向的除了公子您還有別人嗎?”

徐萬仞這碗迷湯下去,頓時灌得陳貞慧頭暈目眩,不知道自己姓氏名誰了。他出身顯宦人家,少年得誌,名滿江南,自然是目無餘子,加入複社之後更是求名之心越發熾熱,指望著自己借助這個平台名滿天下,青雲直上。因此這個來曆不明的徐萬仞稍一挑撥,他便背著父母師長做出這等大事來。他本是個紈絝子弟,做了之後聽說凶手被錦衣衛拿了便覺得害怕,此時聽徐萬仞說凶手已經死了,方才的那股恐懼頓時去了,想起張溥、張采兩人在江南士林的名望,複社在海內的聲勢,先前的那股子求名之心頓時又熱乎了起來。陳貞慧裝出一副大義淩然的樣子:“徐先生,我做這件事情倒不是為了名望權位,隻是溫賊身居宰輔之位,卻蠱惑天子,打壓我複社同仁,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徐萬仞笑道:“公子此番甘冒奇險其實為了名利二字?隻是公子為複社做下這等大事,首領的位子,換了別人也坐不穩呀?”

“嗬嗬!”陳貞慧幹笑了兩聲,倒好似那位子已經到手了一般:“徐先生,這次的事情也多虧了你,若是他日我能如你所說,執掌複社,陳某必有所報!”

“哎——!”徐萬仞拖長了聲音,一副受到侮辱的樣子:“公子說的哪裏話,徐某冒殺身之禍,替公子擔下這天大的幹係,難道是為了公子的報答不成?我隻是看公子乃命世之才,才甘為犬馬,為的是讓公子早日在朝堂之上,為大明做些事情,徐某也就滿足了!”

陳貞慧聽了徐萬仞這番話,還以為對方真的是像說得那樣,不由得深受感動:“好,好,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多說了,回江南之後仰仗徐兄的事情還有很多,這裏我敬徐兄一杯!”

“不敢當!”徐萬仞站起身來,與陳貞慧輕輕碰了一下酒杯,將酒一飲而盡。此時陳貞慧由於方才的大喜大悲,也有幾分疲憊,便告辭回屋裏休息了。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徐萬仞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冷笑道:“命世之才?大明取士盡是這等沒有自知之明的貨色,也怪不得國勢一日不如一日了!”

北鎮撫司。

暮色西沉,大門口的燈籠隨風搖擺,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搖晃的燈光照在望牆上,反而顯得更加的混暗。身著皮甲,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們來回奔走,不時引起一陣犬吠聲,讓外間的更夫驚魂未定的往這邊張望。

今天的北鎮撫司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臉色嚴峻的都指揮使吳孟明坐主位,身旁坐著胡可鑒和徐鶴城,前往藥鋪探查那幾樣藥物去向的錦衣衛們就在堂下整理抄錄,屋中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已經是戊時了!”胡可鑒看了一眼旁邊的水漏,笑道:“徐先生,你說有沒有可能那奸徒不是從京師藥鋪裏買到這些藥物的呢?”

“回胡公公的話!”徐鶴城恭敬的欠了欠身體,坐在胡可鑒身旁的位置讓他有點坐立不安,他笑了笑:“可能性不大,因為這神仙散的藥性很不穩定,須得把炮製完後立即服用,時間一久就失效了。所以一般都是臨時炮製臨時服用。而且這幾樣藥氣味怪異,帶在身上也不太方便!”

“這倒也是!”胡可鑒笑了笑,轉過頭對吳孟明笑道:“吳大人,你也莫要太過心焦了!你看原本是一點頭緒沒有的,突然來了個徐先生,這分明是聖上洪福齊天,百神護佑,一定要將這背後的奸徒緝拿歸案,繩之以法!”

“胡公公說的是,下官一定會加緊督促,盡快將那廝拿下!”吳孟明恭聲答道,隻見他兩眼裏滿是血絲,但精神十分興奮,顯然整個人已經緊張到了極點。

正說話間,一名百戶捧著賬本上來,向吳孟明和胡可鑒磕了個頭,低聲道:“大人,我等已經查遍了全城七十八家生藥鋪子,十天內賣出這幾味藥的一共有十七人,經過排查之後,發現這個住在崇福寺裏的徐姓商人和陳姓儒生最為可疑!”

“崇福寺?”吳孟明與胡可鑒對視了一眼,吳孟明倒也罷了,胡可鑒倒是對這寺廟熟悉的很,劉成托付他修建祭奠將士亡靈的憫忠閣和佛塔便是在寺中,突然聽到崇福寺的名字不由得一愣,旋即冷哼了一聲:“原來躲在這裏,倒是個僻靜的所在!”

“來人!”吳孟明正準備發號施令,可眼角撇到一旁的胡可鑒,趕忙轉過身恭聲道:“胡公公,您看應當如何處置?”

胡可鑒知道吳孟明這是自己在旁邊,不敢隨意發號施令引起自己的猜忌,便裝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吳大人,皇上讓咱家來也就是在您這兒看看,有什麽不方便的能夠搭把手,吳大人你隻管行事,莫要耽擱了!”

“是,是!”吳孟明趕忙應了兩聲,對下麵的幾名百戶下令道:“調配三百名番子,分成兩路前往崇福寺,封鎖前後寺門,禁止出入!”

“是!”錦衣衛軍官躬身領命後,紛紛退出門外,外間立即傳來一一陣急促的腳步號令聲。吳孟明轉過身來又是一副笑臉:“胡公公,屬下恭請您一同前往督戰!”

“嗬嗬!”胡可鑒笑了笑,站起身來:“也好,咱家也久聞北鎮撫司的威名,今夜便要親眼看看了!”

徐鶴城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的身份頗為尷尬,既不好走也不好留,正猶豫間胡可鑒扭過頭來,笑道:“徐先生,說來這件事情你的功勞最大,不如你待會便隨咱家一同去看看,事成自後我也好在報功文書裏提上一筆,保舉你在這錦衣衛裏掛個虛名,也不枉你這番辛苦了!”

徐鶴城聞言大喜,他走南闖北多年,自然知道多個錦衣衛的身份是件多麽方便的事情,趕忙躬身拜了一拜:“那在下就多謝胡公公了!”

“你我是自家人,何必這麽客氣!”胡可鑒笑著伸手將徐鶴城扶起,轉身對外間喝道:“來人,備馬!”

崇福寺。

前一秒鍾還在熟睡,突然之間,他驚醒了過來。

徐萬仞本能的伸手向右側摸去,枕畔空虛,不過他摸的不是這兒,當指尖觸摸到那光滑的刀柄,他的心終於安定了下來。現在正是深夜,臥室裏漆黑一片,沉寂無聲。怎麽了,是我聽見了什麽,難道這個時候有什麽人?

夜風在窗外唉聲歎氣,窗外的樹叢裏,貓咪正在發出急促的叫聲,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睡吧,徐萬仞,他告訴自己,崇福寺裏如此的寧靜,外麵還有兩個忠實的部下看守,那個虛榮自大的陳公子正在隔壁睡得正香。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還有什麽意外可能發生呢?

也許是剛剛做了什麽噩夢,而現在自己想不起來了吧?可能是自己已經不太習慣這樣獨自入睡的生活了,身為擁有數十萬教徒的紅陽宗教主的他,身邊從來不會缺乏女人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徐萬仞的生活會讓崇禎羨慕不已,至少他用不著五更天不到就起床去參加朝會,也不用批閱那些永遠帶來壞消息的奏折和塘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永遠看不到盡頭。但徐萬仞卻並不珍惜現有的一切,和在曆史上留下名字的絕大多數教門頭領一樣,他是個天生的反賊,而大明帝國對外戰爭的節節失利、災荒、流民、內亂更堅定了他的信念——自己是應運而生,要創下一番大業的天命之子。

在曆史上,像徐萬仞這樣的人不少,通常來說他們起步的法子是聚集饑民,製造一些怪力亂神的跡象蠱惑人心,然後利用這批人力發動暴動或者起義,當然這要從你的立場來看。對於這一套路無論是官府還是地方士紳都十分熟悉,也十分警惕。因此徐萬仞決定走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新路——加入複社之中,從背後操縱這些趾高氣揚的士子們,成為背後的大佬。

徐萬仞拿起外袍給自己裹上,走到窗戶邊,推開窗頁,夜晚伸出冰涼的手指,讓他禁不住起了雞皮疙瘩,相比起江南北京的冬天真是寒冷呀!他抬起頭向天空望去,烏黑的天空和那永遠數不清的繁星,一輪彎月從憫忠閣的後麵爬了上來,萬籟俱靜。

一切都正常,回到床上去繼續美夢吧,明天早上還有許多事情在等著你呢!隻用一杯神仙散,加上一個莽夫的性命,就贏得了那個陳公子的信任,還得到了一個把柄,還有什麽更便宜的買賣嗎?那個陳貞慧雖然又自大又愚蠢,但家世、名望在這一批士子裏都是少有的,而且年紀輕輕就已經中了秀才,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通往朝堂的大門向他敞開著,也就是說向自己也敞開著。一想到這裏,徐萬仞的胸中就充滿著無比的暢美。

徐萬仞突然停住腳步,早已習慣了京師戒嚴期間的更夫梆子聲的他,對此幾乎充耳不聞,然而某種獵人的本能在提醒他,梆子聲已經消失了。

他瘋狂的衝到床邊,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和鞋,將佩刀係在腰帶上,衝出門去,他正準備叫醒陳貞慧,手到了門邊又停下來了。不,這個公子哥在此時隻是個累贅,他收回手,以最快的速度跳出窗外,向黑暗中逃去。

崇福寺外,火把成行,身著鵝帽錦衣的校尉們排成一行,手扶佩刀,等待著吳孟明的命令,在牆根旁,番子們頭戴圓領頭盔,身披對襟的罩甲,手持武器,火光照在他們的的盔甲和武器上,發射出寒光。

吳孟明看了胡可鑒一眼,看到對方微微點了點頭,轉身對下麵的部下低聲道:“開始吧!”

“是,大人!”那千戶躬身拜了拜,轉身對番子喝道:“翻牆,開門!”

隨著千戶的命令,兩名身手敏捷的番子在同伴的幫助下翻過牆頭,門內傳來犬吠聲,剛叫了兩聲便斷絕了,隨即門就從內側打開了,那千戶一揮手,喝道:“抓住徐姓商人和陳姓書生,要活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