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海功夫很好, 就是有些口吃,所以不愛說話,眼下正托著一個盆大的碗蹲在門檻上吃飯。他原不肯在食肆吃喝,後來岑開致說, 都是賣不掉的餘菜, 這才答應。灶上有什麽, 錢阿姥就都給他盛了一份。

羊油炸的軟牛腸還有一段, 阿姥用剪子絞進碗裏, 燜肉就餘了塊純肥的,阿姥連肉帶汁一塊澆在飯上, 還有脆甜鹹酸的菜墩和醃蘿卜也挖了兩大勺,爽口解膩。

荀海吃得很香,臉都快埋進碗裏了。吃完又去洗碗, 院裏井小, 荀海身板寬, 蹲著井邊涮碗時莫名有些好笑。

“擱著吧。就你那碗還用得著涮嗎?”錢阿姥道。

岑開致站在簷下笑,道:“他今兒忙什麽不來?”

荀海道:“大人過, 過幾日要, 要去明, 明州查案了, 正同陳, 陳寺卿說話呢。”

岑開致一怔,隨即笑道:“好,你把飯菜帶去給他吧。”

荀海應了,提著食盒飛上馬, 馬尾巴一甩, 刮了阿娣一下。

“誒。”阿娣也沒處說去, 隻好揉著臉回家,就見阿好在門口等著逮她呢!

食肆隻包了阿娣的三餐,阿好是家去吃的,阿娣偶爾會帶些好菜回來,漸漸叫阿好養刁了嘴。今兒朱氏沒做好菜,夏日裏都是些瓜豆,也沒炒個蛋,阿好便說自己吃不下,等著阿娣帶菜回來。

那鱔魚她都瞧見了,且等吃呢。可今日,阿娣卻是空著手回來的。

阿好一攔阿娣,道:“那一桶鱔魚都吃完了?”

“要留的一些待明日做呀。”阿娣不解的說。

“你們連吃兩頓啊?”阿好不滿。

阿娣同阿好真是說不清,有些無奈。

“那剩下的鱔魚做了新菜,文豆明兒要出去給人家嚐的。你的腦袋怕是不行,還叫我撇了岑娘子同你搭伴做買賣,菜不得依著時令來做?來變?天天給人送那幾道,沒幾日就得給人踢了,誰不會燒灶炒菜,非得同你家做買賣?!”

阿好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半晌等人都走遠了,才氣不順的道:“不就叫你帶些回來給我吃嗎?慣會數落人的!”

朱氏掩在門後聽了個全,過來擰阿好的耳朵。

“我瞧她說得對,就你死蠢!笨手笨腳還心氣兒高,我好不容易替你多攬個切菜的活計,你都差點剁了手。原是你最早跟去的,現在哪個掙得不比你多?我看你這輩子也就跟在阿娣後邊掙個吃食的命!旁的我也指望不上你,別毀了同她的關係,你們還是親姐倆,瞧她同阿囡好的那樣,若不是阿囡院裏擠,怕是要同吃同住了。”

阿好被朱氏說得眼淚吧嗒吧嗒掉,她知道自己手笨不靈巧,又仗著是街坊,不像其他後來幾個婦人那樣下死力氣幹活,一刻不敢閑的。可她自認在食肆裏也賣力氣,喬阿姐叫她做什麽,她從來都是照做。

朱氏歎了口氣,道:“娘算是看出來了,阿娣叫你奶賣了一遭,同咱們是離心的,岑娘子將她從明州帶回來,她瞧人家是菩薩。日後別同她說什麽學了手藝回來支應自家的蠢話了,阿娣不答應,再說了,咱沒人家的本事,哪張羅開那麽大的買賣,瞧瞧光驢子就幾頭?你自己想想吧,願幹就幹,不願幹,娘再找人給你說門親。”

母女倆說了頓交心的話,門後馮氏默默聽著,往後頭去,出神的看著阿娣已經熄了燈的房間。

好不容易盼回了女兒,但女兒好像又不曾回到她身邊。

食肆一大早就飄出了鱔魚香,文豆趕著小驢車忙活去了。

“娘子這又是做什麽吃的?”阿娣依舊來得早,已經忙過一陣,提著幾尾在井邊處理好的魚兒快步走進來,問。

李氏大約是從崔姑口中得知岑開致進來總是睡不安穩,遣人送來一匣子鮮百合,由冰鎮著,鮮靈的像是剛摘下來,岑開致撿了一朵切掉尾,一瓣瓣落進因沸騰而躁動的梨湯中。

“煮個寧神的冰糖百合湯,你可吃?”

阿娣搖搖頭,笑道:“我很飽,阿姥早間教我做扁食,豆幹豬肉菜餡的,我自己吃了一籠,味道很好,可總覺得不及娘子在碼頭請我吃的那一籠黃魚肉扁食。”

“你也是個會吃的,別看那家食肆是個沒門沒窗的棚,又開在碼頭,可用的卻是最鮮靈的魚獲,能不好吃嗎?”岑開致笑道。

“今早有個客人吃餛飩,又見別人要蒸扁食,說這倆不是一樣東西嗎?娘子,這其中有什麽說頭嗎?”阿娣問。

“我也不大明白,想著原都是差不多的吃食,麵皮包餡,後來就漸漸有了區分,北有餃子,形同偃月,南邊就是餛飩,包起來的樣子沒餃子好看,軟趴趴的立不住,**在水裏倒是縐紗一般。至於扁食,就像餃子同餛飩生的娃娃,模樣像個元寶,皮沒餃子厚,也沒餛飩薄,餡要多些,不似餛飩,皮薄點肉,吃個水飽。”

岑開致也不甚清楚,依著自己的理解講了一番。

阿娣似懂非懂的點點頭,笑道:“在娘子身邊越久,越覺得做吃食也是一門學問呢。”

岑開致道:“這話是不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麽。”

梨湯已經先煲出了清甜味道,百合放進去一滾便好,岑開致給阿娣也盛了一小盞。梨肉軟乎乎的,甜味都在湯裏,百合軟糯糯,花瓣帶來的香氣和肥厚的口感與肉全然不同。

吃了這一小盞,阿娣覺得自己這個大俗人好像稍微風雅了那麽一些。

“這百合真是又好看又好吃,好不好再拿來做菜?”阿娣問。

岑開致微微一笑,道:“灶上蒸籠裏的吃食差不多了,你幫我端出來,我要帶走。”

阿娣回了廚房掀開一看,白氣蒸騰就見一朵白蓮緩緩綻放在其中,阿娣驚訝的揮了揮手,等水汽散去,這才看見是用百合所做的一道菜。

“娘子,你這是怎麽做的呀?”阿娣托著白蓮走了出來,動作真是小心再小心了。

百合花瓣一層層簪出來的白蓮,阿娣是看明白了,但叫她來做,必定做不出這樣好看的花形。底下的蓮座瞧著軟糯紮實,顏色又微微的粉,瞧著像嬰兒甜睡時的臉頰。

“是紅米、山藥一塊蒸熟和搗在一塊。”岑開致從不藏私的,笑道:“江夫人送了百合給我寧神,這是謝禮。”

阿娣托著腮歪頭看她,神態有點像阿囡。“同江夫人您還這麽客氣啊。”

岑開致道:“越是親近的人,待她越要周到,難道待自家人呼呼喝喝,待外人客客氣氣,才是正理兒嗎?”

崔姑自小江府趕來了馬車,阿娣送岑開致上了馬車,馬車駛走,就見馮氏正立在鋪子門口看她。

“娘,怎麽了?”阿娣想著岑開致方才的話,走了過去。

馮氏擺擺手,道:“岑娘子走親戚啊。”

阿娣點點頭,道:“娘,進去吧。別叫日頭曬著。”

馮氏笑皺了臉,道:“誒誒,你也忙去。”

用百合擬出來的一朵白蓮,說白了工序也簡單,隻是要用剪子絞去黃邊,修成尖瓣兒,這實打實是個細致活。

李氏瞧了連連讚同,捏著小勺下不去手。“雕花一般,叫我如何舍得吃呢?”

“這有什麽舍不得,看個趣兒,這麽熱的天,再不吃可不壞了?”

岑開致按著李氏的手挖了第一勺,李氏嚐了一口,綿綿甜甜又不膩人的,笑道:“又好瞧,又好吃呢。”

兩人吃著點心,李氏叫人給岑開致做了幾身薄衫夏裙,昨個剛送來,淡綠淺粉堆了半屋子,上身沒一件是不好看的。

“都怪那老頭去得早,不然我怎麽著也會得個女兒。”李氏攬著岑開致轉了圈,笑道:“不過幸好,得了你,也是平了我這一憾。”

女娘遇上衣裳首飾,總有說不完的花樣,外間傳來話,說是施明依來了。

“呦。”李氏也有些納悶,道:“真是好些日子沒見過她了,不是在養胎嗎?這月份,快生了吧?往我這來做什麽?”

她想不明白,隻是顧念著施明依即將臨盆,就忙道:“那快請進來吧。”

施明依由著幾個仆婦攙進來,岑開致一見她大腹便便,走路艱難的樣子,就想起柳氏如今的模樣,雖比施明依小些日子,但也差不離是這般大的肚子了。

“你這肚子大得很,孩子都往下墜了,隨時都要生的人,還來我這做什麽?”李氏被她弄得有些緊張,讓施明依歇在躺椅上。

施明依把自己的胳膊從仆婦手裏拽出來,覷了岑開致一眼,又看向李氏,捏著花案的一角,忽然就跪下了。

嚇得李氏從圓凳上彈了起來,道:“做什麽呀!”

岑開致也叫她嚇了一跳,幾人上前拚命拽她起身,又不敢十分的用力,施明依就是不起來。

岑開致鬆了手,看著施明依一臉哀色,試探問:“可是你爹出了什麽事兒?”

施明依看她,眼珠子一轉,盈盈欲墜的眼淚就滾了下來。

“江少卿倒是什麽都同你講。我的郎君卻瞞得我死緊。”

“他是擔心你的身子。”李氏雖不大明白,但能猜出來一些。

施明依慘然的笑了笑,道:“若不是我有了孩子,眼下他也該想著怎麽休了我吧?”

岑開致和李氏對視一眼,李氏道:“江家人麽,除了孩兒他爹,其他人我沒一個喜歡的,不過海雲這孩子,相比起來已經算厚道人了。”

施明依一把攥住李氏的手,道:“夫人,叔母,您,您幫我求個情麵,求求江少卿他,他對我爹爹網開一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