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沈平眼睛撇過來, 阿娣膝蓋彎了彎,掀開腿邊一張草編的蓋子,底下是半筐沾著泥的薑蒜。

她拿了一頭蒜給沈平,胳膊都不會打彎了, 直直的擺過去。

沈平有些奇怪, 瞥了文豆一眼, 他也是滿臉的不自在, 不過還好, 抹了把臉,又笑了起來。

想到自己進來時, 這兩人好像在吵架,還是打情罵俏來著?

沈平覺得自己煞風景了,拿了蒜趕緊走吧, 本想掰一瓣, 想想算了, 就道:“下回還你。”

文豆笑道:“一頭蒜,不打緊。”

沈平沒說什麽, 轉身走時見阿娣直戳戳的像根木頭, 他心想, 這倆能不能成?瞧著小丫頭不像沒意思, 又不像有意思。

沈平一挪開, 清風在廚房門口與熱氣你來我往,吹得文豆腦袋清明了幾分。

他覷了眼阿娣,見她似乎有些被嚇呆了,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頭, 道:“你眼下要是不願意, 也別往心裏去。我不急, 公孫阿姐都還是姐不是嫂呢,說起來我阿兄真是慢,這年紀了,人家孩子都生一波了,他還每天慢悠悠的磨蹭……

文豆自己尷尬,倒把楊鬆揪著說個不停,可阿娣整個人像失了魂,扶著門框一動也不動。

“巧,阿娣,阿娣?”文豆輕輕推了推她,阿娣打了個哆嗦,神色恍惚的轉過臉來看他。

“怎麽了?”文豆認真的看著她。

這小子同好看兩個字不沾邊,倒也不醜,圓臉圓鼻頭,闊唇笑眼,白日裏聒噪得很,扯得下臉皮做買賣,一整日忙忙碌碌,入了夜倒頭就睡,渾然好眠,看著油滑,骨子裏卻是踏實的。

看著這張市井隨處可見的尋常麵孔,不知怎的,阿娣忽然覺得也沒什麽好怕的,誰沒個過去呢。

她走進廚房添了把柴,火光照得她半張臉金燦一片,連瞳孔都迥然有神,文豆傻愣愣的跟著進來,就聽見她道:“我剛才想起來,平叔,我從前見過。”

“是嗎?哪見過?”文豆問。

舍七、歪牛他們剛裝了一波貨走,楊鬆起得早,眼下補覺去了,公孫三娘回了食肆,眼下這院裏就他們兩個。

晴一日,雨三天,今天恰是晴朗的時候。

阿娣正在簷下往外看去,院裏被太陽照得亮堂堂,在太陽底下,連新下的幾顆驢糞蛋子都幹燥規整,沒什麽氣味。

“在我從前伺候的人家裏,那家的老爺是明州一個當官的。”

“平叔在他家幫工?”

“不是,我隻見過平叔一回,是夜裏,下著雨,我不知道他來做什麽。”阿娣搖了搖頭,垂眸抿了抿腰裙腰裙上一塊洗不掉的醬汁髒斑,“我從少爺的房間裏衝出來,回廊上的燈籠不知道為什麽熄滅了,我隻知道跑,跑,跑,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就像今天這樣,在回廊上撞到了他。”

阿娣不知道,若不是她那衣冠不整,泣下沾襟的樣子叫沈平生出了幾分可憐,她今日就不在這裏了。

文豆是個聰明的,並非純然無垢的性子,那些年在文婆子身邊,女娘血淋淋的秘密他聽得多了,都能麵不改色就著她們鹹津津的淚下飯。

可是阿娣這一句委婉的拒絕,就像鈍刀子割肉,回過味來,立刻覺出疼了。

“我,我不介意這個。”文豆忙道。

阿娣轉過臉來看他,愣了一會,露出一個很淺的笑。

“是麽?可我同你講這個事,並不是要向你訴苦,講自己失了貞潔,要請你包容的意思。我隻想告訴你,我覺著這輩子,不成婚最好,成了婚,要做那事兒。”阿娣皺了皺眉,有些嫌惡。

文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說話了,半晌才道:“可瞿娘子和泉大人就很好,岑娘子和江大人也很好。”

“我娘和我爹卻不好。”阿娣極快的道。

“那事兒其實不是那樣的。”文豆小聲的說,“你情我願,會很快活。”

“可做那事兒,會有孩子,生兒育女的,想想那日子,難道會比眼下痛快。”阿娣沒被他說服,道:“岑娘子的娘親,是我見過那個年紀最美的婦人,可是一懷孕,整個人都變色了。”

文豆抓耳撓腮的憋出一句,道:“做那事兒,也不一定會有孩子。”

阿娣費解看他,有些不好意思,“你怎麽就想著做那事兒?”

“我,是男人麽。而且不想要孩子,還有別的法子咳咳咳。”看著阿娣的眼神愈發狐疑,文豆趕緊打住,抿了抿唇,有些萎靡的道:“你不嫁人便罷了,可你要改了主意想嫁人,能不能嫁我?”

他的執著有些超出阿娣的預料,她想了一會,輕輕的點了點頭。

一個虛無的許諾,叫文豆一下高興起來,拿起笤帚簸箕去掃糞了,不帶閑的。

文豆提著簸箕出門,食肆院外擺著一個積糞的筐,留著給阿姥的菜圃施肥呢。

阿娣就聽見他吼了一句,“誰他娘的偷老子的糞!”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段過往,岑開致興許能猜到一些,除此以外阿娣沒跟別人說過。

如今告訴了文豆,好像吐出了一團髒發,落在陽光底下灰飛煙滅了,阿娣覺得心氣都順了。

文豆氣哼哼的,這筐糞也能賣幾個錢呢!此時有人一路打聽了來,說他們這收鮮貨,帶了一簍鱔魚來。

“小暑的鱔魚賽人參呢!您就別跟我磨這幾個子兒了。”那人笑道。

岑開致點了頭,喬阿姐便提了進來,對門阿娣和文豆一左一右站著傻看,像兩貼門神。

“怎麽了?”岑開致問。

阿娣搖搖頭,文豆跟著她身後回廚房,道:“方才還沒說明白呢。你撞了平叔,然後呢?”

單獨用來試菜的小灶上蓋著一隻小鍋,阿娣掀開鍋蓋,就見裏頭兩塊紅亮的四方塊,似肉非肉,筷子輕輕鬆鬆戳進去。

阿娣夾了一小塊給文豆嚐,有些濃潤的肉味,但又比肉清新許多。

“這是筍?那個呢?”文豆新攬來的買賣,給素齋茶館做勝肉,這茶館甚是多規矩,薑蒜不許,香料不許,岑開致試了好幾回才得了這個方子,教給阿娣來做。

“娘子說是香蕈。”阿娣又夾了一朵出來,道:“就是菇。”

蕈菇的口感比筍更像肉,但又不比筍那樣吸味,兩者煨在一塊,添些鬆子、胡桃入油醬,這才得些肉味。

蕈菇一口咬下都是汁水,文豆有點被燙著了,又聽阿娣道:“也不知是不是巧合,第二日我家老爺就畏罪自殺了,家產罰沒,男丁流放,妻妾更是遭殃,成了官奴。”

文豆被這話裏的暗示嗆著了,大聲的咳嗽起來,汁水都從鼻子裏噴出來了,他背過身去擦了擦,道:“你,覺得平叔同這事兒有關?”

“不曉得,”阿娣皺著眉想了想那夜的事情,道:“他一下就不見人了,是個會功夫,等我回過神來,就見自己站在老爺書房附近。”

文豆點點頭,手裏的小碟還有點湯汁,他往嘴裏一倒,幹脆的說:“這事兒咱們還是不要往外倒,怎麽說也是替你報仇了不是?”

阿娣正想開口,就見岑開致走了進來,兩人一默,岑開致將剖好的鱔魚拿了過來,看看他倆,不解的道:“說什麽悄悄話呢?”

阿娣想了想,覺得將這事兒告訴了岑開致也好,她是個有主意的,萬一日後沈平有個什麽變化,岑開致也不至於對他一無所知。

岑開致聽罷沈平跟阿娣這一件事,回想起阿娣在明州府的記檔,她原先待過的一戶人家似乎是市舶司的一個書吏,蹙眉道:“那家老爺什麽罪啊?”

“好像是瞞下了一大筆銀子,我不是很清楚。”阿娣說。

岑開致點點頭,對阿娣道:“我知道了,這事兒你們別再提了。”

文豆和阿娣對視一眼,點點頭。

見阿娣有些緊張,岑開致笑道:“來,教你做鱔魚。”

鱔魚說起來算是很容易的菜,就比如活蝦入沸水,一滾就能撈起來吃了,鱔魚生來鮮美,肉嫩刺少,好做好吃,隨便糊弄下鍋炒熟弄些鹽醬也不會難吃。

難的隻在殺上。

幸好喬阿姐薦來的婦人中有個出身漁家的,鱔絲劃得簡直像舞劍一樣好看,小暑過後,整個夏都好吃鱔魚的,岑開致給她單立了殺鱔魚的工錢,美得那婦人再殺十桶都樂意。

有了去骨的鱔絲,便好做了。

雖說食材滋味天然美好,但要做得頂好吃,卻也要點本事。

鱔絲原是直溜的,從側麵瞧就成了蜷曲的鱔筒,敲平鱔魚後下油鍋炸,再置於砂鍋中慢燉。

這是道費功夫的菜,幾人撇了它各自去忙,晚間坐下來一塊吃飯的時候,才將這砂鍋端了出來。

一掀開蓋,文豆微微有些失望,這鱔魚一片棕褐醬色,魚皮起皺好似幹柴,還不如炒個鱔絲撒把韭菜來得好賣相。

夾了一塊入口,他自打了一下嘴巴,這些鱔魚是難得粗壯,又去了骨敲平,口感更是肥厚,鱔魚獨有的鮮美在這鍋不怎麽好看的醬湯中被煨得豐富而迷人。

“這菜你明日可以跑一跑,怕涼了不好吃的,可以現備些蒜末撒上,叫酒肆茶館用自己的小灶澆一勺熱油,既出香,又好味。”

文豆邊吃邊點頭,笑道:“還是岑娘子有主張,連著我的難處都想著了。”

岑開致挺滿意自己的手藝,江星闊今日本要來吃飯,不過後來說忙得來不了,讓隨從來取。

江星闊這幾個隨從岑開致已然熟絡,從南山寺起幫她舂茶的就是他們,因為阿田跟了泉九,阿山的身份又抬了抬,平日裏跑腿傳話的差事都交給了他們,除了荀海外,還有個叫魯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