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鋪外, 沈平套好驢車已經在等了。胡娘子拆開荷葉包的一角,往沈平嘴裏喂了一根,道:“香不?”

沈平點點頭,一揚鞭, 小驢車動了起來。

一籃子說是給娘家的五香小肉, 在路上就被他倆白嚼了一大半。

“岑娘子的手藝確是好, 不過等她成親之後, 恐難吃到了吧?”

“也不會, 江大人置辦的新宅不是離得挺近嗎?再說了,她還教阿囡、阿娣呢。聽阿好說, 說什麽家常小炒下酒菜這些叫阿娣學,那些酪點、花糕什麽的,都教給阿囡做呢。”

沈平聽了一時無話, 胡娘子不察, 還在自顧自的說:“我瞧著阿好是覺得岑娘子厚此薄彼了, 可也不想想別家學徒,要是要給師傅燒三年的灶才能學正經手藝。岑娘子贖了阿娣出來, 還教她手藝, 竟還被她說嘴呢。”

經過一處狹窄山道, 也不知是打哪來的山風, 吹得沈平脖頸發寒, 他四下覷了一眼,就見緩坡上有個山民在撿柴火,除此以外沒別人了。

驢車畢竟不穩,經了一個大坑, 胡娘子大晃了一下, 嚇得緊緊攥住沈平的衣裳, 一時間不敢說話了。

沈平掏掏耳朵,道:“總算清淨了。”

胡娘子掐他的腰,一掐沒掐動,見小徑上無人經過,就一把摟住了。

這摟到了村口,胡娘子收起那副小兒女情態,皺了皺眉,對沈平道:“走吧。得給我撐腰啊。”

明明聽見胡娘子同鄰家嬸子打招呼,屋裏的父兄就是不出來,胡娘子拔了簪子撓撓頭,又捅了回去。

五香小肉的味叫他們早聞見了,拿著架子在堂屋裏等胡娘子進來,可沒成想胡娘子進廚房攪了碗白米糊糊,就端著繞到後邊,喂她娘去了。

可她娘一勺都吃不進了,渾濁的眼珠流著淚,胡娘子陪著掉眼淚,就聽見她兄長陰陽怪氣的說:“這時候來撒你這幾滴貓尿給誰看?叫你拿銀子你不拿!”

胡娘子揚起臉擦淚,又轉臉看他,道:“拿銀子,能有半個子花到娘身上嗎?”

她兄長本想唾胡娘子一口,見沈平拿眼看他,撇撇嘴,往地上吐了口濃痰,飛快的拎了擱在窗台上的五香小肉,方才胡娘子留在廚房的半袋白米糊糊也抄走了,拿去換酒。

胡娘子對父兄早就死心了,撚了根線頭擱她娘鼻下,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她歎口氣,將帶來的壽衣拿出來,打算先給她娘換上。

“我娘就這麽點時辰了,我記得村裏有家紙鋪子,去置辦點東西,把喪事了了,以後就不用來往了。”

沈平依言去辦。

是夜,兩人睡在這裏,還好是夏日裏,打地鋪倒涼快了。老娘快死了,兩人總不好摟在一塊睡,沈平就睡屋頂去了。

老人多是夜半走的,胡娘子也不敢睡得太死,間或爬起來探一探鼻息,可白日裏坐了大半天的驢車,身子累,醒的次數太多,胡娘子犯困。

猛地一抬眼,胡娘子發現自己左手拿著帕子,右手端著水碗,正倚在她娘床頭,想用水給她娘潤潤唇,沒想到就這麽睡過去了。

胡娘子蘸了蘸帕子,手往唇上那麽一按,沒一絲生氣,就曉得她娘怕是不在了。

她愣一愣,眼淚就忽然冒了出來。原沒想哭的,她娘待她也不怎麽好,隻是不像父兄那樣打罵她,畢竟她挨的揍更多。

“平,平郎。”胡娘子沒怎麽喊出聲,想起身去找沈平,身子麻了半邊,歪歪斜斜的扶著門又喊了幾句,沈平沒應。

今夜月亮堂,胡娘子往外走,瞧見個西瓜跌碎在院裏,粉瓤白皮,綠看不清,隻覺得黑黢黢的,像個人腦袋。

又走了幾步胡娘子模模糊糊瞧見個人仰在柴堆上,大拇指頂爛了布鞋,是她爹,她叫了聲,人沒理她。

胡娘子也本懶得搭理,又覺得老娘都死了憑什麽他睡著,就走過去想將他拽起來,繞過他的腳,走到他身前來,胡娘子又瞧見一個爛西瓜,不過是紅白的。

等胡娘子意識到那不是瓜瓤,是她爹的腦瓤,頓時癱在地上嘔吐起來。

她跌坐的地方暖和和,黏糊糊的,胡娘子邊嘔邊瞧,牆邊還有具不動彈的屍體,身下的血泊原是從她兄長身子裏淌出來的。

“就這娘們?”上頭傳來一聲冷笑,胡娘子驚愕的抬頭,慘白麵孔上沾著血,意外的比胭脂增色。

一個黑衣人打量著她,道:“市井姿色,也值得你冒險留下?”

沈平從牆頭跳下來,護在胡娘子身前,道:“那銀子的的確確是按著吩咐投進水旋裏的,我本就說這法子險,還不是上頭執意如此,水一卷,找不到了,又賴到我們身上,多少個兄弟喂了魚也沒撈回來,我要真拿了銀子,可有地方使?!”

黑衣人道:“你同我說有什麽用?回去同將軍求個情,死在戰場上總比每天燒灶要痛快。”

“當年上戰場的時候,我這指頭也算是替你削的,剩下的你也削了去,我就要條賤命過平頭百姓的日子。”

沈平揚起手,那黑衣人的臉色難看起來,半晌從簷上躍下來,胡娘子一抖,攥緊了沈平的腕子。

黑衣人割下她阿兄的頭顱,道:“算你走運,夏天熱,趕回川西腦袋也爛的差不離了,叫他們好事偷聽,替了你吧。”

眼睜睜看著他提著頭顱飛走,胡娘子如做了一場駭人的噩夢,兩眼一翻,倒在沈平懷裏。

次日醒來,院裏掛好了喪幡,她父兄的屍首都不見了。鄰人來吊唁,胡娘子隻說沒見到,許是拿了銀子吃酒去了。

兩人沉默著辦完了喪,回到城中。沈平幾度想要開口,胡娘子都仿佛很忙。

如此到了夜半,沈平一把將她摟住,胡娘子整個人發起抖來,道:“你要走嗎?”

沈平道:“你要我走?”

“不要!”胡娘子急切的說。

“那我就不走,死也埋在你身邊。”沈平緊緊抱住她,“你不恨我?”

胡娘子有些迷茫的想了想這個問題,道:“恨什麽?從前想他們死,不知想過多少回了,我十四歲頭婚,嫁個瘸腳軟貨,賣身錢給了他們吃酒,我覺得不相欠了。”

說著,一道驚雷炸在頭頂,閃電裂開了四麵的門窗。胡娘子閉了閉眼,劈死我吧,就這樣死了,倒也不錯。

不過雷電隻是離得近了些,大雨傾盆而下,將這整日的悶熱衝刷的一幹二淨。

岑開致睡時開了絲窗縫,雨落下來,風也在屋裏穿來鑽去,初還覺得涼爽,後更騰起幾絲寒意。

她原本胳膊腿都露在外頭,一席薄被隻裹住了胸腹,此時漸漸縮回了手腳,籠了被子,蜷作一團。

也不知是不是風雨聲太大,臨睡前同三娘又喝了一盞酒,再加上今兒聽歪牛他們扯閑篇,說錢塘大潮水卷了人去,岑開致夜裏發起噩夢來,夢得還挺全須全尾。

先是江星闊來與她告別,說周錦錄的案子要他去查。岑開致去碼頭送他,眼睜睜瞧著他的船叫一個浪頭打翻了。

岑開致就要跳下去救江星闊,結果她爹從水裏飛出來,好長一把白花花的胡子,江星闊就拽著他的胡子跟釣魚似得出了水,她爹說他死後成了水神,什麽江河湖海都歸他管。

江星闊說泉九還在水裏,她爹趕緊去撈,結果因為之前閑聊太久,泉九喝了好些水,肚子漲得如臨盆孕婦。

“快把水按出來啊。”岑開致在夢裏道。

泉九卻捂了肚子,痛苦的大喊起來,“我要生了,我要生了!”

岑開致驚愕的看著,瞿青容不知打哪冒了出來,從容不迫的給他接生,不多時就捧出一個呱呱亂叫的男娃來,遞給岑開致看。

岑開致正要恭喜泉九,忽然就見泉九的臉變成了柳氏的麵孔,神采奕奕的,容光煥發的,根本不像剛生過孩子。

“你妹子就留給你照看了。”柳氏笑盈盈的挽了岑父,一並飛到水裏去了。

“不是個男孩嗎?”岑開致低頭一看,就見繈褓中的娃娃成了阿囡,張嘴哇哇大哭,發出的卻不是哭聲,而是……

“致姨,致姨。”

岑開致驀地睜開眼,就見阿囡正在床前半蹲著,神色關切。

“阿姥見你這個時辰還不醒,讓我來瞧瞧。是不是夢魘著了?難怪呢。”

岑開致愣了許久,捂著臉長長的歎了口氣,覺得這夢實在荒誕,鬧得她渾身都不舒服,這一覺算是白睡了。

“阿姥煮了薑湯麵。”阿囡指了指桌上一大一小兩個碗,她特來與岑開致同吃。

岑開致喝了口麵湯,一股辛辣的暖流從喉管流進胃裏,待一身的汗收了些,岑開致才從先前怪誕的夢中徹底醒來,隻覺神清氣爽。

阿姥這一碗薑湯麵真是及時。這幾日雨水時有時歇,薑湯整日的滾著,錢阿姥還磨了些薑粉加進去,薑味更濃,卻沒有薑絲的澀口。

阿姥炒了點魚幹河蝦做佐料,又細細的切了茭白絲,將滾熱的薑汁澆進去,辣與鮮一並相融,鮮味不腥,辣更柔和。麵條則是瞿夫人製了送來的,放在湯汁裏直接煮,吸飽了湯的滋味,卻並不軟爛,依舊筋道。

兩人連湯帶麵都吃個精光,渾身上下都暖呼呼的,一推開門,迎麵就是潮乎乎的水汽,亦是不懼。

廚房裏,阿娣和公孫三娘已經在忙了,公孫三娘斬好雞鴨,交給岑開致,又好去睡一個回籠覺了。

茶館酒肆且沒那麽早開張,舍七幾個近巳時才來,一來可就熱鬧了,往日裏總要東拉西扯一大堆,今日卻一個兩個都說著一件事。

城外的獨頭山出黿(yuan第二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