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雨天難行路, 泉駒這趟休沐都沒回家了,阿囡抬眸看著天井上空的雨絲被風吹亂了形狀,幸好阿姥想在了老天的前頭,新爬架已紮好, 一根根戳進泥土裏, 順著豆筋蜷曲蜿蜒向上爬的方向, 幾個日夜過後, 柔韌脆嫩的豆筋就都牢牢纏上了。

苦瓜藤早已成牆, 成林覆蔭,黃花謝了結綠果, 風過輕晃,護得底下一眾嫩菜小苗不懼風吹雨打。

“平叔。”阿囡看著出現在後門的男人,喊了一句。

沈平走到回廊上來, 收了傘道:“我家那個身子懶, 你們今兒做什麽吃食了?各樣來一點給我, 有幹飯嗎?她不願吃粥。”

錢阿姥含笑道:“還是糙漢曉得疼妻啊。”

沈平被誇得有點不自在,遞過來幾個大碗, 看著院裏披著蓑衣來搬吃食的舍七, 道:“買賣真旺。”

阿囡一摞接了, 笑道:“今兒有幹炸藕片, 椒鹽酥蝦, 噢,還有醬雞叉骨和蒜蒸蠶豆。”

炸東西就是香,一陣陣從廚房飄出,雨水也衝不淡, 聞得沈平都饞酒了。

“都來點吧, 省得晚上還得來一趟。”沈平見錢阿姥戴上鬥笠往菜圃去, 本往廚房去的腳步一轉,舉了傘跟去。

“我想拿石頭再壘一道,好不容易沃肥的泥,怕叫雨衝散了。”錢阿姥道。

雨天路滑,老人跌一跤不是鬧著玩的,沈平擺了擺手,示意錢阿姥回去,他替她弄。

阿姥的菜圃是自己弄著消遣的,不過楊鬆、文豆幾個常來蹭飯,吃的都是阿姥自種的菜,便這個揮幾鋤頭,那擔幾桶肥,倒是越整越大,越整越好了。

饒是沈平動作麻利,也費了一番功夫,等一旁菜出齊的舍七也幫著搬了幾塊。

“行了。”沈平接過阿姥遞過來的帕子,抹了把臉,就看見阿娣和阿囡一並端著幾個碗來了。

沈平一人倒是能拿四個碗,隻是沒手撐傘了。阿囡本要拿傘,阿娣垂眸看了一眼,接了過來,對阿囡道:“你這是新鞋,踩泥水裏可不毀了?”

沈平個子敦實,阿娣高挑,替他撐傘並不吃力。雨聲作陪,不言不語也不尷尬,兩人著實沒什麽話好說,沈平覷了阿娣一眼,她正低著頭,小心避開水坑。

阿娣送他到家,換過自己的小傘便走了,並無什麽異狀。沈平原地站了片刻,一顆心堪堪落定,就聽見胡娘子驚叫起來。

他急忙跑了進去,就見她蜷在床角,哆哆嗦嗦的指著西窗外。

柳樹枝葉纏綿,隨著風雨張牙舞爪,仿佛一隻借著雨勢打通了水路的要爬上岸來索命的水鬼。

胡娘子的白身子上全是細汗,驚慌的撲進了沈平懷中。

“隻是樹影。”沈平緊緊的抱著她,道:“楊三死有餘辜,那案子又了結了,打他的人都是一筆糊塗賬,你怕什麽?”

胡娘子貼在沈平胸膛上,呼吸漸漸平緩下來,喃喃道:“我知道,可方才發噩夢,似聽見他落水那‘撲通’一聲。”

沈平匆匆跑進來,幾個碗隨手扔在桌上,盛著椒鹽酥蝦的碗倒了,還好這道菜是幹的,拾掇一下照樣吃。

胡娘子聞見香氣,定了定神,信手捏起一根蝦須吊起一隻金紅焦脆的小河蝦連殼帶肉嚼吃了,又香又酥。

胡娘子又喂沈平吃了一隻,笑道:“是我疑神疑鬼了,有你在我還怕什麽,咱們吃飯吧。”

她勾著沈平的褲腰帶坐下,沈平蹙眉又笑,道:“你莫纏我,來了月事就給老子安分點,不然我有法子折騰你,受不住又哭哭啼啼的罵我。”

胡娘子嬌嗔的哼哼了幾聲,說著自己小日子快走了,又將沈平貼得更緊,咬著藕片非要沈平來叼。沈平將她的腰一捏,胡娘子一軟,藕片就被奪走了。

沈平原沒想過成親,隻打算老老實實,隱姓埋名的過日子,可那牙婆介紹他來粥鋪時,沒說主家是個寡婦。

他來時是夏末秋初時候,一抬眼,就見胡娘子躺在櫃台後合著眼假寐呢,雖穿得嚴嚴實實,可雙腳擱在圓凳上,長長的裙踞雖遮著,可也露出了一絲紅。

覷見沈平了,胡娘子登時收了腳,坐了起來,斜了牙婆一眼,道:“來人怎麽也不講一聲?”

裝得正經模樣。沈平在心裏想。

後來這眉來眼去的,他隻當這小寡婦守不住,饞男人了,他又不吃虧,成一段露水情緣就罷了,沒想到這小娘們慣會嬌纏,纏得他竟點頭同她成了婚。

可對門食肆岑娘子相好的竟是大理寺少卿,橋對岸教書的瞿家女娘又嫁了個小刑官。

雖說燈下黑也是一計,可那江少卿生得一副利目,沈平硬著頭皮不敢閃躲,心裏卻難免有些忌憚。

那一夜,沈平是想走的。沒入夜色中,悄沒聲的,胡娘子又抓不住他。

歡好一場,胡娘子睡得香甜,沈平隔著帷帳摸了摸她的身子,心道:“這小娘們是個守不住的,沒幾日又再招一個夥計,怕也不會難過太久。”

他走得時候大概是被楊三看見了,楊三見他走了,就偷偷爬牆進來了。

沈平那時候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越走腳越沉,越走心越慌,忽得腳步一頓,驟然折返往回跑的時候倒是步伐輕快。

他一進門就聽見胡娘子在尖叫著喚他的名字,楊三滿嘴汙言穢語,聽得沈平理智全無。

等他回過神來,就真真如胡娘子所說,隻聽得見那‘撲通’一聲。

楊三估計是被那一腳踹昏死了,沒有掙紮呼救,就這樣被河水吞沒。

沈平很快回過神來,四下寂然無聲,河麵上薄薄的冰殼碎裂,但水花已漸漸平複。

無人發覺。

沈平立在河邊,隻想著楊三若是這樣死了,明日屍體就要浮起來,他身上可有落下什麽疑點?

他在想心思,胡娘子以為他是嚇傻了,赤足跑出來將他扯進去。

冬夜裏,她凍得嘴唇發青,隻緊緊抱著他,也不問他去哪了,隻喃喃道:“平郎,平郎。”

這是個假名啊。

沈平閉了閉眼,這一聲聲‘平郎’如情絲,繞得他再也不想走了,死也要同她死在一塊。

幸好老天開眼,一夜河水冰封,過了好幾日才叫人發現浮屍,楊三又實在該死,這個揍完那個踹。除了胡娘子心有懼怕,一切相安無事。

今日再看那小丫頭也沒什麽異狀,想來是自己杯弓蛇影,沈平如是想。

胡娘子貪喝了他碗裏的殘酒,眼下又說肚疼,纏著他回**去,要他來揉一揉。

沈平拿這妖精托生真是沒辦法,摟了腰,認命地給她揉弄起來,隻是揉著揉著,帷帳一落,也不知在裏頭忙活什麽去了。

粥鋪是早起的買賣,往日裏粥鋪米香豆香棗香,像是與岑家食肆打擂台,今兒卻隻聞到岑家食肆一陣陣的往外透香氣。

喬阿姐使幾個幫閑推了半車菜回來,走近一瞧,粥鋪門上掛了謝客一日的小牌,大約是胡娘子有什麽事兒。

食肆的生意越忙,買賣越大,與人談價錢也就更有底氣,不過有時候人家嘴皮子硬,價錢談不下來,寧可白饒一些東西,也不肯在銀錢上便宜。

雖說力氣活有人代勞,可砍價扯皮也是累人,喬阿姐說得口幹,幸好阿娣在灶上晾了碗清茶,遞過了給她喝。

滿車的菜卸下來,倒還有一筐西瓜做添頭。

喬阿姐一氣喝空了茶碗,總算滅了喉嚨裏的火氣,道:“雨水大,瓜又不甜,要這好些有甚用?!也隻做水喝解渴罷了。這老劉頭價錢真是鐵,誰叫集上就他一家賣這綿口山藥的呢?”

夏日熱,鮮菜不好一次買多了,隻能日日往集上去。

岑開致提了一籃子的毛豆,笑道:“沒事,瞿家昨送來好些瓠瓜,午間並了西瓜做個雙瓜溜肉片,這熱天最開胃下飯了。”

薺菜隨春去,荸薺遭水淹,食肆的餛飩就尋了毛豆和蓮藕做餡,一樣清爽鮮美。

這院裏早就香起來了,香得半空中的白雲都有味。

油桶上放了一個圓盤大竹篾,細長條的五香小肉一波波的從油鍋裏出來,倒在上頭瀝油,撒磨好的五香粉。

錢阿姥正往桶子裏一層層的鋪荷葉,弄妥了,將瀝了油的五香小肉一勺勺的盛進去,裝滿一桶,挪到車上去,等著歪牛和舍七分給手下小弟們四下送去。

五香小肉自從油鍋裏出來,不被偷吃幾根是不可能的,誰叫它們炸得金黃香酥,又一根根細條條的好拿捏。

為此,歪牛正在門外訓人。

“爺爺我從來不虧人,正經吃飯的時候,隻要你們那狗肚子裝得下,吃多少都隨你,可要讓我逮著你在路上偷吃,叫主顧瞧見那髒兮兮的爪子挨了一下吃食,損了岑娘子的招牌,誤了文小爺和我的買賣,就別怪我不給你們留情分,立馬滾蛋!”

這股子五香肉味就好比一塊糖落在地上,不勾螞蟻來是不可能的。李才打著嗬欠,剛勺了一碗去,胡娘子也來了,她嚐了一根,笑道:“趕巧今兒回娘家,給我稱個兩斤當回門禮了。”

胡娘子娘家在臨安城外的小村上,往來也就一日的功夫。前些年家中父兄想叫她再嫁,她不肯,就斷了來往。如今招了個上門的沈平,兩人的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與娘家人大約也能緩和幾分關係。

見阿娣給她用荷葉一層層的包,胡娘子道:“不用勞這個心力,我爹和我兄弟啊,隻要是肉,生的都能給你撕嚼了。誒,那西瓜賣不賣?”

阿娣抿了唇笑,還是仔仔細細的給胡娘子弄好了,錢阿姥道:“西瓜你就拿去吧。不怎麽甜,本就是白饒的。”

“那就行了,要不是老娘快不行,叫我回去瞧一眼,他們本也不配吃什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