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人喊你做什麽?”岑開致勾了勾江星闊的尾指, 道。

“閑話幾句,無事。”

完顏計此人真是看不透,鄰座客人正嘻嘻笑談著任將軍如何將金狗打得落花流水,他施施然品酒, 麵不改色。

江星闊聽聞禮部的官員倒是差點將都亭驛的門檻踏爛, 不過完顏計很是寬宏, 隻說牙齒還有咬了舌頭的, 邊境偶有摩擦不稀奇。

“聽你這般說, 那任將軍隻贏民心,朝廷卻並不買賬?”岑開致聽得蹙眉, 問。

“聖上倒是一直有北上之願,可惜我朝重文輕武,嶽將軍之後, 更沒甚個武將能成大氣候, 朝中曆來是主和派壓過主戰派, 再說百姓雖津津樂道這點的勝利,除非有個所向披靡的大將, 拍著胸脯打包票能一舉收複失地, 殲滅金國, 否則百姓也是不願的。”

“這種事, 怎麽打包票?”

江星闊仰脖喝下一盞冷酒, 道:“所以麽。”

這場勝仗是一朵小小的水花,很快湮滅無聲,江星闊聽得幾句唱反調的風言風語,說任將軍誇誇其談, 將小打小鬧頌揚的好似自己已攻下中都。

這話雖刻薄了些, 但細論起來, 還真是如此。

入了夏,雨水更加磅礴,十日裏有七八日在下雨。

今日的雨勢更是猖狂,由風裹挾,給江星闊送信的差役牽著馬勉強走了幾步,被阿山喊了回來,給他在官廨裏安排了個住處,暫時避一避風雨。

耳邊盡是狂嘯的風聲,阿山抹了把臉,大聲吼道:“大人,您今晚也歇在廨舍裏吧。我午前已去岑娘子那看過了,無礙的。”

江星闊點點頭,走到回廊背風處拆開信件,信是江海雲寄來的,有些字已暈墨,但依稀能看清,他看罷沒什麽表情,對阿山道:“取周大人的卷宗庫的鑰匙來。”

因有了文豆的主張,雨日雖少了上門的生意,但食肆的買賣依舊熱絡。

食肆灶太小,文豆又在炒貨鋪子後又搭了一個灶,阿娣每天倒有大半時候在這忙活。

朱氏好幾回旁敲側擊,再加上食肆也的確缺人手,岑開致將阿好也招進來做了幫廚,專給喬阿姐打下手。

外頭雖是大風大雨,可阿娣在灶邊烘著,依舊是悶了一身的汗。她熄掉幾根柴火,由得五花肥腩慢慢的煨,便從炒貨鋪的後門快步衝回食肆。

雨聲急促,文豆舉著傘在她身後喊都喊不住,雖隻有幾步路,卻叫兩個傻瓜都淋得透濕。

文豆剛好有身衣裳請錢阿姥縫補,阿娣也有衣裳存在食肆方便換洗,兩人分頭去換。

阿娣脫得隻剩下一件袙腹,門忽得一開,阿好同風雨一起湧進來,見阿娣一臉驚慌,笑道:“是我是我,怎麽,怕是文豆?”

阿娣背過身去皺眉,道:“這是阿囡的房間,不論有人沒人,文豆才不會進來。”

後脖頸處有根線頭,癢癢的,一時間又摸不到。

阿好見她伸手去夠,按著阿娣坐下,湊嘴過來咬斷了,道:“你這一日日的忙,真半個子都不給你?我都掙了快一兩銀子。”

見阿娣低頭擰著扣子不語,阿好繼續道:“不過也是,你是學手藝的,日後咱自家單幹,就靠你這份手藝撐著了。”

阿娣轉臉看著阿好,道:“沒想到姐姐心氣還挺高,我卻是個不願操心的,隻跟在岑娘子手下做事便很好了。”

阿好小時候就覺得阿娣呆傻,如今大了,呆傻氣還是不減反而增。

別人家的地盤不好說話,阿好想著晚上家去,讓馮氏和朱氏一起給阿娣說一說道理。

風大雨急,歪牛手下小弟送吃食時跌了一跤,一甑煨腸結全喂了水坑,還賠了幾顆爛牙。

文豆從賬上支了銀子給他,叫他去看傷,煨腸結隻按著本錢從他月銀裏扣。

阿好看得直搖頭,覺得這個也傻,做生意哪能這樣厚道?

臨近傍晚時,雨停風弱,小風微微的吹,是夏日裏難得的涼爽。

前日裏,江家派人敲敲打打的來下聘,差點沒把一條街給堵了,聘禮食肆自然擱不下,拐了個彎,抬進大理寺近旁新置的宅院裏了。

兩大簍的幹果糖塊留在了食肆道旁,供街坊四鄰同樂,大家一邊吃一邊賀喜,錢阿姥笑眯眯的說婚期定在秋日。

走了這個過場,江星闊再來食肆,就覺得底氣足了不少。食肆最後一道吃食已經離火,錢阿姥往阿娣的腰裙裏捧了好多的桂圓、雪片糖,讓她拿回家吃。

文豆還在與舍七核對抬上驢車的吃食,道:“仔細些。別送錯了。”

舍七應下,趕著小驢車從食肆經過,道:“江大人,恭喜啊。”他又揚揚手,對著食肆裏邊喊,“岑娘子,恭喜啊。”

江星闊回頭看向剛掀了門簾走出來的岑開致,微微一笑。

新宅院掛了門匾,江府兩個字筆走遊龍,十分大氣,一看就知是江星闊親筆書寫。

崔姑已經在宅院裏安置下來了,替他們開門挑燈。李氏剛買下這宅院時,因怕岑開致不喜歡,特讓江星闊帶她來瞧過一次。

雖然那時是白日,同眼下燈光昏沉的景象有所不同,但岑開致還是發現有些地方不大一樣了。

不知是道旁石雕燈柱的樣式,還是草木的排布,似乎變了些,更多幾分岑家舊宅的韻致。

岑開致抿抿唇,依偎在了江星闊身側,不知什麽時候,崔姑已經退下了。

岑開致舊時的閨房有個很有趣的地方,屋後有個同台階齊高的小池,是活水,同岑家屋外的小河相通。

夏日裏天熱,鋪了席子納涼,伸手就能玩水了,幼時多少個夏夜,小小的岑開致趴在席上睡得香甜,手指還垂在池水中,玲瓏的魚兒親遊過來吻她的指尖。

岑開致從不知道,阿爹是什麽時候把她抱進去的。

小江府院牆外也有河,江星闊就依著那小池的樣式,也造了個四四方方的小池子,因不是天然形成,所以挖了小溪引水進來,不知工匠是怎麽弄得,雨天河水漲,池水不漲,旱日河水幹,池水不幹。

借著池上樹枝上懸著的燈籠可見,已有小魚兒順水流進來,在此安家了。

“還未投錦鯉,唔……

江星闊才說了半句話,岑開致回身撲倒他懷中索吻,他怎忍心叫她踮腳受累,托著胯一顛,叫她整個人攀上來,雙腿牢牢纏住他的腰。此番擁吻,她極熱烈主動,含唇送舌,江星闊隻消閉目享受。

因婚禮設在江府,所以新房也在江府,此處算做兩人平日裏的小宅院,也就不拘使用了。

崔姑置辦了幾道佐酒的冷菜,兩人共飲。

糟汁是食肆裏慣有的,經岑開致一番調弄,左鄰右舍都買了一壇去使,崔姑使了幾回,覺得又簡便又味美。今日這桌上的小菜,便有鴨舌、拔骨鵝掌是用這糟汁浸過的。

尋常鴨舌醬鹵過後熏幹,紅潤耐嚼,若是鮮鴨舌,煮熟後用糟汁浸泡,就另有一番柔嫩細巧的好滋味。鵝掌厚而肥美,皮和筋微韌,爽口彈牙。

臨安魚市上的海瓜子多泥沙,吐沙後用水焯得開口,醬汁稍拌,再起油鍋下青蔥薑蒜,烹得蔥油香氣,澆到海瓜子上。吃海瓜子,不宜也無法狼吞虎咽。

岑開致含了一勺入口,江星闊雖覺沒什麽肉,不如吃蛤蜊,卻也樂見她用舌尖一粒粒將肉殼分離。

一杯杯酒下肚,岑開致碗邊的海瓜子殼已經壘成一堆,這種纖薄的貝類極鮮,崔姑手藝隻是家常滋味,可一吃起來就意猶未盡,似乎怎麽也吃不飽。

酒意醺然間,岑開致談及岑父,喃喃道:“當年阿爹要是沒出那趟海就好了。”

她不是沉溺往日悲傷不可自拔的性子,江星闊沒聽她提過幾回岑父之死,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道:“是在何處出事的?”

“海上的災厄不好估量,說是出了東海沒多久就出事了。”岑開致流露出幾分嫌惡之色,道:“那年同張屈去明州替爹置辦身後事,我本要去明州府衙問個詳細的,偏他畏畏縮縮,躲躲閃閃,生怕我鬧出什麽事情來。我沒有要他相幫,他卻處處阻攔,如今想想,怕是那時就想好了要在明州考場舞弊,怕我鬧大了,令他在明州府點眼,不好行賄了。”

江星闊道,“你可是覺得爹爹的死有什麽蹊蹺?”

岑開致微微蹙眉,想了一會,搖搖頭道:“天有不測風雲,我隻是覺得湊巧,那是阿爹幾年來最貴重的一船貨,鄒家和佘家也都參與,不然阿爹和鄒家的三叔,佘家的次子也不會跟著親自押船了。”

說到這,岑開致一默,忽然道:“我若是男丁,那次就是我出海,阿爹他……

“誰的性命不是性命,你不要胡思亂想。”江星闊想了想,道:“原來張屈舞弊和阿爹出海這兩件事隻差了這麽點日子。”

岑開致點點頭,道:“嗯。我本就與他毫無感情,他待我阿爹的事如此冷漠,叫人心寒,他偏偏又心思不正,落了把柄捏在我手中,老天有眼,若如此我還不叫他下獄,我還做人?不如做豬狗罷了。”

聽她如此說,江星闊驀地想起自己前日裏看過的卷宗,張屈和張作的案子是周錦錄所辦,卷宗上所寫,這兩人夜裏吃醉了酒,跌進半幹的河水裏,爬不出來,活活叫河泥給悶死了。

這些細節,岑開致並不知曉。江星闊看向岑開致的睡顏,睡夢中依舊帶著點愁色,隻伸手撩去她麵頰上的幾根碎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