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叫出黿?”阿囡不解的問。

錢阿姥正聽得專注, 回過神道:“就像這幾日,天塌了似的下雨,不知誰家有了孽障,那些黿就從泥沙底下翻上來, 是老天爺使它們教訓人哩!”

黿生得像一隻大鱉, 但又不是鱉。阿姥若是同阿囡說起它的另一個名字霸下, 阿囡就能明白了, 瞿青容剛教過她呢。

“幸好你回來的早。”喬阿姐將幾個野鴨菜包塞進胡娘子手裏, 胡娘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隻覺得掌心驟然一燙, 鬆了手沒接住,幸好帕子上打了個小結,菜包才沒滾出來。

舍七還以為她是被這出黿的消息嚇得, 就道:“也沒啥。幸好不是夜裏發威, 聽說隻卷沒了幾座墳頭, 山腳下草棚木屋住著的人都逃出來了。”

阿娣都忙了一個多時辰,阿好才姍姍來遲, 眼下又一驚一乍的聽著舍七他們說閑話。喬阿姐喊了她一聲, 阿好才把個帕子甩在舍七臉上, 道:“不同你們講了, 我做事了。”

舍七也不在意。

喬阿姐看在眼裏, 進了廚房才同她道:“舍七這小子玩心大,你可看準了人,不然也是白費功夫。”

阿好是嫁過一回的人,瞧得出舍七還是孩子心性, 歎了口氣, 望著阿囡坐在廊下看書, 就道:“都不去書塾了,還看書做什麽?怕是躲懶。”

阿囡漸大,有些學童的雙親便有了異議,覺得她不應該與小郎們同進同出,瞿青容就每日抽些時間,單獨教導阿囡,雖然無奈,也隻好如此。

喬阿姐將個笸籮塞給她,道:“人家樂意,阿囡那不叫躲懶,她又不是夥計,她就是岑娘子自家的孩子。”

“好命啊。”阿好感慨。

因為那個古怪的夢,岑開致這一早上心神不寧的,舍七他們的閑話也沒聽進去。

直到晚間崔姑來請岑開致去用膳,這才聽她說江家的祖墳叫泥水埋了半截。

“那江伯父和外祖父的呢?”岑開致忙問,他們可是在一座山上的。

“老祈派人來報信了,無事。”崔姑道。

就是因為江父和祖父母的墳墓相安無事,這才把江風晚給氣瘋了,到江府去找李氏,被她趕了出來,又到大理寺當著眾差使小吏乃至陳寺卿的麵指責江星闊忤逆不孝。

“啊,夫人如何了?”岑開致另做了兩道小菜帶去,一一擱進食盒裏。

崔姑道:“您放心,夫人根本沒見他,說自己婦道人家不懂,叫他挑硬骨頭啃去,有本事找少爺去分說。他也真是氣瘋了,還真去了。”

果真像是李氏能說出來的話。

岑開致哭笑不得,崔姑送她到內院門口就不再進去了,屋裏傳出水聲,岑開致透過薄薄的窗紙覷了一眼,咬著唇往後頭去了。

雲收雨過,河水輕晃,**漾出一波波的涼意。岑開致蹲在小池邊掬起一捧水,小魚笨拙,不逃反而遊進岑開致的掌心裏。

後邊偏閣的屋門開了,江星闊散著濕發赤著上身走出來,俯身將蜷著的岑開致直接端了起來。

岑開致急忙鬆手放魚兒歸池,濺得江星闊新換過的中褲又濕了。

“白洗了,你得賠我。”江星闊道。

“別說無賴話啊。”岑開致輕輕‘呸’了他一口,這姿勢好似抱個娃娃,她有些不好意思,動了動道:“放我下來。”

“就幾步路。”說話間,江星闊已邁進了屋門,將她放在鋪了藤簟的榻上。

岑開致頭一回見江星闊散發,披了件純白無垢的薄袍,倒像個瀟灑不羈的風流名士。

一提起今日江風晚來大理寺鬧的事情,江星闊有些無奈,更覺可笑。

岑開致揉了揉江星闊眉心的結,“怎麽這麽巧,黿大仙獨鬧他一家?”

祖墳被泥水淹沒,這下可厲害了,把所有祖宗又埋了一遍,他罵江星闊是不肖子孫,罵得上嗎?

江星闊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畫了一座山,道:“那山你也去過,有些陡峻,且山勢獨立,雨下去的快,一般來說是蓄不住水的。”

既要設祖墳,風水之說也不是擺設,斷不會選個容易鬧天災的地兒。

“可江風林為了爭搶風水靈氣,又聽了個術士所言,忙著填改河道,以變水脈走勢。以我所想,大約是此番坑道淤堵,恰逢大雨,山洪攜泥漫出了河道,這才倒灌進祖墳裏。”江星闊說著也有幾分慶幸,“幸好我家墳莊地勢稍高些,又因多栽培樹植抵擋住了分流的泥水,這才而未受牽連。”

岑開致想笑又覺得不厚道,使喚江星闊把自己帶來的菜也擺上,兩人一道吃飯。

小雨方歇,小風吹著,江星闊的筷尖不動聲色的避開了碧玉似的苦瓜片,隻吃那薄切透光,筋肉分明的醬牛肉。

“吃點苦瓜下火氣。”岑開致道。

江星闊知道她是故意的,垂了眼看她。

“這又不苦,真的不苦,我甚個時候騙你了?”岑開致認真道。

她去了苦瓜籽,又刮了瓜絮,還用冰水拔了三次,一絲兒苦味都沒了,更別說還澆了蜜呢。

江星闊用筷子吊起一個苦瓜圈,沒吃,一臉正色道:“小騙子還說自己不騙人。明明說自己受不住了,哭得真切,眼淚一收又來撩撥我。”

岑開致撲過去捂他的嘴,反被他拘在懷裏。

這人生得冷口冷麵,脫了衣裳也都是硬邦邦的,不過說起甜言蜜語時,唇舌卻是軟的。若不是怕食髓知味,自控不住,婚前落了種在她腹中,未婚先孕招人口舌,江星闊且不會幹熬苦忍,光是眼睛裏的幽火,就能將她燒幹淨了。

饒是這般,岑開致不明白,他怎能想出那麽多花樣。

“餓了。”岑開致埋著腦袋說,抬眸一對上眼,到時候又要叫崔姑去熱菜,多不好意思。

“苦瓜和醬牛肉,涼吃亦可。”他居然猜到她的心思。

江星闊嚼了一片苦瓜,果然脆而爽口,微微發砂,甜蜜沁人,許是不苦了,也不覺得下火。

見她不肯,江星闊輕輕的在她發頂親了一下,無奈道:“那吃飯吧。”

岑開致立刻仰頭在他喉結上親了親,笑眯眯的吃飯了。

飯畢,崔姑將吃空的碗碟都撤了下去,又上了些葡萄和海棠果。

岑開致捧出兩盅橙生玉,算做飯後清口的小點。橙子剖兩半,剔肉留汁,白梨切成玲瓏四方小塊,澆上橙汁,盛入橙碗之中,酸甜爽口,平咳去火的。

江星闊覷了一眼,一串紫凝,幾粒紅亮,黃金托白玉,燈下尤美,道:“哪來的橙子?”

“閩南的,佘家阿兄送來給我的。”岑開致道。

江星闊沒說話,在佘家他就覺出來了,那家的大公子看向岑開致的目光似乎是有情,不過他顧忌太多,行動太慢,不值一懼。

江星闊洗過浴,一應隨身的東西都散在一旁的花架上,岑開致幫他收了收,就見有一封拆過的信,落款是江海雲,就道:“這回江家祖墳事情,你可要寫信告訴他?”

“我寫什麽?難道還怕江家人不同他說嗎?”江星闊一拽她,岑開致就斜倒進他懷裏,依舊放心不下的舉著信道:“自然要說,否則他們惡人先告狀怎麽辦?”

“我可懶得措辭。”江星闊把玩著岑開致的發絲,不屑的道。

“那我來說,你來寫。”見岑開致執意,紅袖添香未嚐不是美事,江星闊就答應了。

信寫好,反正也潤了筆,江星闊另揭過一張紙,順勢解答了江海雲信中的疑問。

岑開致看著他下筆如飛,顯然是在胸中已過了一遍,她一字字的追著看,納罕道:“周大人收錄的卷宗中竟也有蛛絲馬跡,看來市舶司收受賄賂怕是已成慣例了,我還以為他是繡花枕頭一包草呢?”

“周錦錄並不蠢笨,他隻是不喜刑案,拿大理寺做個日後高升的跳板罷了。明知這案子草草了結確有不妥,他也懶得詳查。”

岑開致無不遺憾,道:“若是當初查了,說不準就不會殞命了。不過這兩件事情也未必有關。”

江海雲此番前去查案,明麵上是接了那幾個蕃商狀告市舶司受賄,暗地裏與徐方聯手查明官船失事一案。

周家在朝中有些根基,亦有族兄在明州為官,江海雲得其幫扶,這案子查起來倒是如入無人之境,眼下的證據拚拚湊湊,隻夠敲定明州府一個失察之罪,確無實證可以認定周錦錄是死於人為。

江星闊想了想,將江海雲的信件遞給了岑開致,道:“你看看。”

岑開致一愣,有些猶疑的接了過來。

信中江海雲很是頭疼的提到自家的老丈人,也就是明州府通判兼任市舶司副提舉的施綸收受賄賂,且有幫行賄之人傾軋對手,共謀利益之行,早不告晚不告,非等江海雲到了明州,開始查市舶司的案子後才告,擺明了就是要把江海雲架起來,叫他不敢徇私。

施明依尚在孕中不知,江海雲還讓江星闊保密此事。

三頁紙看罷,岑開致歎了口氣道:“你是怕萬一累及家眷,所以叫我心裏有個底?”

江星闊攬她入懷,道:“不是。”

“嗯?”岑開致輕哼。

“那怎麽說也是嶽丈,他不好再查了。”江星闊依依不舍,用指尖勾勒她的耳廓,道:“若是朝中再有禦史挑這一事,我怕是要被派去明州了。”

“可在外人看來,你也是江家人呐!”岑開致雙手不自覺攀上江星闊的脖頸,她不願他去。

“原本有這一層顧忌,可今日江風晚來大鬧一場,這顧忌也消了。”聽江星闊的口吻,他應該已覺察到了上意,隻是還未明言。

岑開致想起那個糊裏糊塗的夢境,隱隱約約,似乎有些契合。

“泉九近來身子有沒有什麽不舒服?”她忽然來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