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回暖, 行人衣裳一日輕便過一日,尤其是文豆這樣滿大街跑得,早早換薄了衣裳。

文豆打外頭回來時,一身脂粉味, 額角上有一處紅, 阿姥以為他是撞哪了, 伸手給他揉了揉, 蹭掉了, 竟是口脂。

雖是街麵上長大的孩子,文豆隻是嘴上討巧, 怎麽比得過香樓裏的那些每日迎來送往的娘子,被她們好一番調笑作弄。

“還好買賣談下來了。”文豆攏了攏衣襟,做作地說:“不然我可吃虧了。”

錢阿姥無語的斜了他一眼, 道:“生得田鼠模樣, 也就瞧著機靈些, 人家拿你逗個悶子,你還唱上了。”

文豆一時語塞, 憋了半晌, 道:“我哪裏生得似田鼠!?”

他說著, 忽然見這後院走出個沒見過的小娘子, 濃藍布衣布裙, 清爽耐髒,頭上包了一塊白底藍花的帕子,隻露出一張清秀麵孔。

“岑娘子,您嚐嚐。”阿娣將幾道小菜擺在岑開致麵前, 有些緊張。

阿娣還是想跟著岑開致, 並不想與馮氏學裁衣。馮氏自曉得岑開致沒要嫁妝體己, 換了阿娣回來,更是隻能順著阿娣了。

岑開致隻好讓阿娣先留在食肆裏幫工,阿娣也不要工錢,包夥食就很好了。今天試一試阿娣的手藝,岑開致叫她用後廚現成的食材做幾道小菜來吃吃。

螺螄尚算肥美,水缸裏的甲魚養了幾日,阿囡每日喂些剩飯,倒不見瘦,兩樣食材燜在一處,燜得螺螄鮮味盡出,甲魚肉嫩且緊,裙邊膠糯,吃過一塊,上下唇都會黏住。

蔥爆蝦極香,紅蔥切細,綠蔥切沫,和蝦頭一起下油鍋逼出香氣,炒出蝦油來,海蝦個大,炒過之後屈成一個蝦球,正好滾一圈,沾滿紅亮的蝦油。

韭黃炒蛋是隨飯菜,岑開致夾了一塊嚐了,品出用的全是嫩芯,少些綠韭的辛辣氣,更爽脆清甜些。

因不是飯點,岑開致並不餓,每盤都隻嚐了幾口。

文豆看了阿娣一眼,她正緊張地捏衣角,道:“我包圓了吧?”

岑開致剛用清茶漱口,使帕子擦了擦嘴角水漬,笑道:“不嫌棄就用吧。”

文豆抄了筷子去邊上吃了,“岑娘子說得哪裏話。”

岑開致看了眼阿娣,笑道:“你的手藝是私家內宅出來的,學的時間不長吧?”阿娣緩慢的點了點頭,她在小廚房裏才學了不到半年,就被那家的郎君要去伺候了。

岑開致也不多問,輕輕頷首,道:“其實味道不錯,就是不太適合開食肆。”

阿娣一顫,岑開致讓她坐下,道:“我想,你學廚的時間也不長,已經很難得。但為何說手藝不適合開食肆呢,就如這蔥爆蝦,蔥香氣本可以更足一點,但你為了彈嫩,火候稍顯不足。蔥香沒全發出來。其實尋常人家吃飯,沒那細品的習慣,一入口的滋味比回味更要緊。”

阿娣紅了臉,岑開致語氣柔和,卻也不會一味盲目誇讚,“再譬如這甲魚,頭、背甲、四爪去哪了?你是覺得擺盤不好看吧?”

文豆插嘴道:“也是,我最愛抿甲魚爪!”

阿娣怯怯的看了他一眼,文豆趕緊道:“不過真的很好吃!”

“那,那韭黃是不是也不應該去老葉?”阿娣問。

“其實韭黃太貴了,食肆根本不會賣。”岑開致托著下巴想了想,道:“若是青韭上市,價錢便宜,老葉適度去一些也無妨。”

韭菜曆來有春食香,夏食臭之說,春韭兼具鮮、嫩,過了這茬便不是這滋味了。

李才家中有客,在食肆買了幾碗好菜,借阿娣一同幫他端回家去,文豆屁顛顛的,也跟著幫忙,他打眼瞥見胡娘子挎著的竹籃裏便有一捆韭菜,意味深長笑了笑,道:“給沈大哥做韭菜吃啊。”

胡娘子歪著身子呸他一口,道:“臭小子,我自己吃不行啊!”

粥鋪和李家相鄰,文豆嬉嬉笑笑的,同阿娣一道走進裏弄,聽得粥鋪後院傳來劈柴聲。

兩人擺下飯菜,正見沈平拿著一條帕子去河岸邊洗臉,春日曬得人頭頂已有些發燙。

阿娣與沈平打了個照麵,沈平與正對他笑的文豆點點頭,沒留意阿娣,可阿娣的眼神卻跟了他一段,直到文豆道:“怎麽了?他就是胡娘子的夫君。”

阿娣回過神來,道:“沒什麽,隻是覺得這位沈大哥有些麵熟。”

兩人也沒放在心上,回到食肆門口,就見楊鬆正在往隔壁鋪子上掛自家招牌,文豆跑去幫他。

天有漸熱的趨勢,楊鬆的炒貨生意淡了幾分,但每日還有進帳,很夠他與文豆兩人花用,雖說操辦楊母喪事消耗了一些,但楊鬆的積蓄還有富餘。

冰行不日要用回這鋪子,楊鬆想著就在這街市上另租用一間,這便與喬阿姐的盤算不謀而合,兩家幹脆利落的把鋪子騰換了。公孫三娘出了這家進那家,方便得很。

文豆挨得更近,除了出去跑買賣,見天在錢阿姥跟前晃悠。

曾幾何時,錢阿姥在馥娘、劉吉身死那幾日,以為自己晚年多少淒苦,不知能不能守著阿囡長大,卻沒想到還能過上如此熱鬧的生活,一刻寂寥都無,連如廁都難得半點安寧。

“阿姥,阿姥。我同阿駒哥哥出去玩啦!”阿囡在門外叫喚。

錢阿姥剛剛微抬的腚又坐下,問:“同阿駒出去?小心些。”

阿囡歡快的跑走了,泉駒已在門口等她,一身武學緋紅的學袍還未換下,襯得他一張麵孔鮮活俊朗。

阿囡扭臉,兩鬢上紅豔的緞帶跟著飛揚,問:“阿娣,一起去吧?”

阿娣正耐心的用竹簽把螺肉挑出來,準備做一道田螺釀肉。

她搖了搖頭,笑道:“你們去吧。好好玩。”

阿囡隻好作罷,攥住泉駒的手,被他反手牽牢,連走帶跳的玩去了。

“秦寺正這道田螺釀肉是叫咱們趕著晚膳送去,你眼下去玩上個把時辰,回來做也來得及。”岑開致道。

阿娣又是搖頭,道:“娘子,我實在沒有玩樂的趣兒,日子這樣一天天的過,已是很好了。”

年紀輕輕,說話的口吻像個老尼姑。哪裏像阿囡,說話軟綿綿,甜滋滋的冒糖水。

清明雖已過,但春色尤佳,城中嬌娘濃妝金粉點飾翩翩遊賞,畫船簫鼓聲從水上傳來,岸邊行人聽之,也帶了一點水的餘韻。

街麵上有人聚了個相撲賽,沒有搭台,更像是尋個借口開賭,裏三圈外三圈的圍了一堆人,阿囡看不見,泉駒將她抱起,視野一下就變得開闊起來,兩個漢子打著赤膊抵在一塊,身上汗水淋漓,十分滑膩。

阿囡低下頭正要與泉駒分享所見,就見泉駒一直抬頭看著她,笑意輕柔和煦,就好似此刻落在她身上的春陽。

出來玩,總是要買吃的,阿囡聞見一股子香香甜甜的芝麻味,還有點蔥香,正牽著泉駒的手要往那糖鋪子裏去,卻感覺原本一拽就跟著走的泉駒此時不動了。

再看,泉駒捂著腹部,似有些難受。

“阿駒哥哥,怎麽了?”

難受隻是幻覺,隻因眼前這家糖鋪子所飄散出來的甜香氣,就是使泉駒中毒的藕管蔥糖。

不過是泉駒一搖頭的功夫,忽然就有好些個佩刀的捉事人飛快跑來,衝進糖鋪裏去。

“阿駒、阿囡,快去家去。”泉九一拽馬韁繩,落地的身姿不及江星闊那麽輕盈,倒也湊合了。

泉駒曉得眼下不是說話時候,抱了阿囡小跑幾步遠離亂處,果然就見泉九從糖鋪裏拿了個人出來。

這人泉駒並未見過,也不認識,揣著一顆困惑的心回了家中,熬到第二日來瞿家尋泉九,卻見瞿青容輕掩房門,道:“審了一夜,在睡呢。”

“嬸嬸,昨日拿的那人就是下毒的凶手嗎?”泉駒忙問。

瞿青容點點頭,道:“那人是胡家庶房小嬸的姘頭,什麽□□,都是栽贓給胡家親舅的障眼法,實則是那人曉得莫掌櫃隔三差五的就會替胡沁買糖,而特設的局。”

泉駒氣得揉胃,道:“九叔怎麽查出來的?”

瞿青容道:“荊大人前幾日來了一趟,說胡家親舅爽直,口壞而心不壞,□□更不是他的風格。再者就是他曾窺見庶房的小嬸與她這位表兄的奸情,又碰巧見過這位表兄在糖鋪做事。故而有所懷疑。”

泉駒聽了愕然,道:“竟還有叫姘頭幫著下毒殺人的?”

瞿青容用帕子輕按嘴角,似乎忍笑,道:“應該還有內情,你且問胡沁去。”

“我小叔膝下有兩子一女,我和阿姐又都是我阿爹過了三十才得的,我還未行冠禮,可我小叔都已經做祖父了,他麽,因著有兩個長成的兒子,一向覺得比我阿爹多一份底氣。”

胡沁一邊給胡老爺子擦身一邊說,泉駒幫著抬一抬手腳。

“可如今查了這案子,翻出我小叔這倆兒子都非他的血脈,我說哪來那般深情厚誼的姘頭,原來是替自己兒子掙家產呢!這可有趣了。”

胡沁冷笑,就聽見胡老爺子口中呢喃,他貼近胡老爺子唇邊聽了聽,聽得不分明,隻聽出他小叔的字,就道:“爹,您還操心他呢,他好得很,且養您自己的身子骨吧。”

胡老爺子一天之中像這樣的清醒並不多見,胡沁見他又睡去,掩上門後才對泉駒道:“我小叔在審訊的時候中風了,大理寺的官醫去看過了,開了藥方,讓我家出錢抓藥煎藥去,不過煎藥的時候,最緊要的那一味我沒叫人放。”

泉駒看向別處,掏掏耳朵,道:“你說什麽?我剛才好像忽然聾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