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駒的意識漸漸回歸到這副沉重軀殼上時, 他先感覺到了自己的手,有個什麽柔軟的小玩意在擺弄著它。

泉駒掀開眼皮瞧了瞧,見到一張粉團團的臉,俏皮的雙丫髻, 垂下兩條鵝黃色的緞帶。

阿囡正在他腕子上費勁的係著什麽東西, 好像是條紅繩子。泉駒想掐一掐她的腮幫子, 但是有些沒力氣。

“阿囡, 別折騰阿駒。”錢阿姥走了進來, 端著岑開致熬好的補湯,“呦, 阿駒醒了,先吃藥,湯還滾燙呢!”

趙嬸聞風而至, 給泉駒灌了一碗苦藥下去, 阿囡四下看了看, 鬼鬼祟祟往他嘴裏塞了一粒糖。

湯掀了蓋在晾涼,飄出一陣陣香氣, 聽說泉駒醒了, 眾人都來看他。

“我叔呢?”泉駒問。

江星闊道:“忙你的案子。”

泉駒歎了口氣, 覺得胃裏還有點疼, 伸手想揉, 就發覺自己四個手指上拴著一根紅繩,繩上串著枚銅錢。

“這什麽?”他問阿囡。

錢阿姥看了一眼,笑道:“繩短了,阿駒戴不進, 你戴著吧。這銅錢你爹留下還有一袋, 我給阿駒也穿一套。”

瞿夫人端著飯菜走了進來, 見狀道:“那天我們倆去城隍廟的算星宿,說阿囡今年有個星宿要化解,戴些紅繩銅錢鎮一鎮就好。倒是沒說阿駒有此劫,想來也不太準。”

泉駒正要還給阿囡,忽然被江星闊一勾手指,輕輕挑走了。

那銅錢是建炎通寶,江星闊細細端詳了一會,將紅繩還給阿囡,又問錢阿姥,“你說劉吉還有一袋,都是什麽年份。”

錢阿姥不識字,倒是瞿夫人,道:“全是建炎通寶,都說年份久的老錢壓得住,我也拿了幾枚。”

江星闊凝眉思索,卻沒再說什麽,隻對泉駒道:“好好休息。”便出去了。

食肆裏忙過一陣,岑開致請胡娘子幫忙留意,也想去看一看泉駒,她剛出門,就見江星闊已經回來了。

“怎麽了?阿駒沒事吧?”

“沒事,”江星闊攜了她的手,心中所想順口就說了出來,道:“劉吉有很多建炎通寶。”

岑開致一怔,道:“是,阿姥還給了我一袋呢?怎麽了?”

兩人在後院站定,岑開致往灶間去了,江星闊倚在廚房門口,道:“金國最愛使建炎通寶,銅料足,隻是大多收歸國有,劉吉收攏了這麽多的建炎通寶,家中這幾袋說不準隻是殘餘,若真如此,想來他與金人之間的關係不僅僅是幫著同蕃商牽線做生意了,想來與銅幣走私亦有關。”

他一邊說一邊琢磨著,就覺得岑開致往他嘴裏塞東西,江星闊對她從來不設防,張嘴吃了,就覺是一粒圓鼓鼓的吃食。江星闊嚼了嚼,覺得非常紮實,外韌裏糯,鮮味滿溢。

“好吃。”他道。

雖然江星闊評價美食一向沒什麽華麗的辭藻,但這兩個字也夠了。

“既如此,劉吉那樣死了,對他來說還是便宜了?難道是朝廷授意?”岑開致又覺得說不通,若是朝廷授意,何不光明正大的開堂審他?

江星闊也尚未想通,看清了岑開致給他吃的是一枚小墨魚,不過食指長短,肥圓一枚。

墨魚撕了外皮,拔了中間那一條骨片和髒器墨囊,塞填了拌了鬆子豬油的熟糯米,再炙一會,等墨魚肌體由透明轉為白潤時,磨了孜然和胡椒撒上去,醬汁微潤,便好吃了。

小竹篾上還擺了好些,塞糯米的竹簽還擱在甑子裏。

江星闊問:“做了這樣多,可是要賣?”

“嗯,不用那貴價香料也好吃的,這些我做來自家人吃,那些是阿囡今早灌進去的,她手小,做起來比我快好些。”

臨安魚市上這種小墨魚價賤,囫圇炒一盤,是貧家也能吃得起的葷腥。岑開致賣價也不貴,一時間這道菜又熱了一遭,文豆同以往一樣,連帶著炒貨一起去茶館酒肆賣,也賺了幾日。

“得,又叫別家仿去了。”文豆提著空籃回來,雖說好些食客認得文豆這活招牌,曉得他的吃食和炒貨都是價廉味美的,小墨魚釀糯米依舊是賣完了,但往後就不是一家獨好賣的了。

“總是咱們店小,吃不下那麽大的買賣。”岑開致做的菜有新意,但多隻用尋常食材,行家裏手一嚐便知做法,瞞也瞞不住。

文豆見狀便道:“其實咱們店的位置不錯,陸路水路皆通,我尋常去城中各食肆送吃食,除了近旁幾家鋪子,借老竇頭的小舟一過,一日能去好多地方,岑娘子若有心要將這生意做大,千萬要算我一份。”

岑開致笑道:“你如此能盤算,我自然要算上你的。”

兩人雖是笑談,岑開致卻也動了這心思,文豆這小子著實是個做生意的料,原先糟魚隻在四家酒肆中賣,被他一折騰,又多了三家,更別提楊鬆經他手賣出去的炒貨了。

文豆從東家竄到西家,日日在喬阿姐的眼皮底下,岑開致和楊鬆的生意熱絡,她也不嫉妒,隻是羨慕。

站在門邊聽得這一耳朵,喬阿姐也顧不得冒昧,走過來對岑開致道:“你若是有意將生意做大,我這鋪子,倒巴不得騰了給你。”

見岑開致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喬阿姐紅了臉,道:“我這不是逼你,隻是……

“我曉得。”見她窘迫至極,岑開致忙道。

喬阿姐的生意寡淡不隻一兩日了,倒不如果斷些斬斷。

食肆的生意真是愈發的好,錢阿姥又是個見不得銀子空落的主兒,什麽買賣都要攬下,倒比岑開致還忙些,幸好阿囡漸大,也能幫襯一把,岑開致認認真真的給她攢起了嫁妝,不說非要嫁人吧,總得有一份能安身立命的本錢。

“致姨,我給阿駒哥哥送飯去了。”阿囡道。

岑開致有些好奇,朝她招招手,道:“我瞧瞧,你都給做了些什麽?”

一碗兌了牛乳的甜蛋羹,一碗濃白醇香的黑魚湯,一碟野菜拌雞絲,綠白交纏,清爽可口不葷膩。

“你待阿駒倒是小相公一般體貼,雞絲上的芝麻撒得也忒大方了些,沒放鹽巴都要香死人了,瞧瞧這黑魚湯,熬得這樣白,好些柴火吧?”喬阿姐原本玩笑,要將阿囡與她小兒湊成一對,語氣便有些促狹。

以阿囡的性子來說,她該是要回嘴的,此刻卻見她張了張口,雖沒臉紅,但好像又懵懵懂懂的,不知該怎麽說話了。

“去吧,去吧。”岑開致怕她叫喬阿姐打趣很了,失了兩小無猜的趣兒,忙道。

泉駒的身子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泉九每日很遲回來,夜裏過來看泉駒,他迷迷瞪瞪的知道那人是泉九,喊了句,“叔。”

“睡吧。”泉九摸了摸他的腦門,輕聲道。

胡家的凶手倒是逮住了,隻不過是□□,凶手指認主使是嘉娘的親舅,可是對方抵死不認,隻說他們兩家合夥做生意的時候,胡沁這小子都不知在哪呢!眼下瞧著老爺子倒了,要拆夥,他算個什麽東西!還說是定然是胡沁使苦肉計,不然怎麽這樣巧,他吃糕團,倒叫泉駒吃了那有毒的蔥管糖?

這念頭一起,泉九就按不下去了。

那毒很凶,若不是泉駒先吃了個飽腹去的,但凡他再多吃上幾根,他就死了。

泉九坐在桌邊出神想案子,瞿青容拿來一盞油燈,驅散他身邊的黑。

“胡沁咱們也算熟了,這孩子突逢大變,隻在阿駒跟前還有些少年氣,我以為,隻看傷的人是阿駒,就知不會是他所為。”

泉九想了半晌,點點頭。

瞿青容撫過他眉心的結,道:“其實這樣的案子你也辦了不少,撇去你與胡娘子的齟齬,撇去中毒的人是阿駒,你且看案子,誰的嫌疑最大?”

泉九圓圓的大眼睛望著瞿青容,細細想了一想,道:“庶子未長成,嫡女又是低嫁,時常倚仗嶽家,胡家那麽大的買賣誰不饞?庶出的兄弟?還是女婿?”

他又馬上道:“可荊方去明州了啊。雖說是□□,但……

泉九是真不想說荊方的好話,但叫他昧著良心說荊方十分有嫌疑,倒也說不出口。

“他這人出身不好,仕途無望,本就是倚著胡嘉娘,衣食不缺的,我瞧著他在翰林院幹得挺美。我問過胡沁,他說荊方鮮有插手胡家生意,他官小,不過管一管文書賬冊,什麽官商勾結的,他也派不上用場啊。”

聽得泉九如是說,瞿青容道:“那就不要鑽牛角尖了,再尋別的線索就是。”

算算日子,去明州市舶司的一行官員也快回來了。眾官員體諒荊方家中多事,讓他和幾個小吏攜了要緊的公文先行回來。

荊方匆匆交辦了公事,一路風塵仆仆的趕回來,嘉娘喝了藥,勉強睡下,睡夢中依舊愁眉不展,淚痕猶濕。

嘉娘近來情況都不太好,醒著的時候不說話,睡下的時候常夢驚,胡沁走進來看她時,都是躡手躡腳的。

荊方從床邊起身時,才看見胡沁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內室門邊,目光探究的盯著他看。

胡沁此刻也有幾分驚訝,荊方眼睛紅得像兔子,臉上濕漉漉的,方才就見他把臉埋在嘉娘手邊,居然是在哭。

荊方避開他的目光,顯然有些尷尬,用帕子就著嘉娘用過的冷水洗了把臉。

兩人退出內室,讓嘉娘好好休息。

“讓你別去明州,你偏去,難道就缺你不可?姐姐出了這種事,你不在她身邊,她多難捱?”胡沁不滿的數落荊方。

荊方低著頭,聲音啞啞的道:“是我不對。”

胡沁說不下去了,倒是荊方問:“阿駒怎麽樣?我給瞿家遞了帖子,晚上去了解一下案情。”

“阿駒還行,中毒不深。”胡沁歎了口氣。“我怕泉阿叔不搭理你。”

荊方忽然一笑,道:“你歎氣的樣子十足像爹。”

胡沁自己不覺得,又看了荊方一眼,很快別過臉去不讓荊方看他瞬間變紅的眼睛,道:“太醫問我,是想讓爹渾渾噩噩的多活幾年,還是讓他清醒些,可隻能活個十天半月也說不準。”

“這幾日我不在,舅舅又被大理寺看管著,那麽,誰在你身邊跳得最厲害?”荊方避而不答,卻另問了一個問題。

胡沁想了想,道:“有些賬姐夫幫我瞧瞧。”說著他走了出去。

因嘉娘小產後體虛畏寒,這時節還燒著炭,荊方有些發汗,脫去外袍擱在一旁,清理起炭灰來。

他沒怎麽做過這種事,炭火星子濺了一手也不停下,麵無痛色的將炭火撥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