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這一來一回, 春已到了臨安。

車輪碾過禦街北的青磚路,阿姥本在閉目養神,忽然耳聰目明起來,探頭望去, 果見她心心念念盼著的岑開致回來了。

錢阿姥扶著門框張望, 馬車停下, 車門一開, 卻跳下來個瞧著有些麵熟的小丫頭。

“岑娘子。”阿娣返身去扶岑開致, 做慣了伺候人的樣子,錢阿姥還以為是岑開致在明州買的小丫鬟呢。

岑開致先喚了一聲阿姥, 錢阿姥笑眯眯的看著她,在外多日,她瞧著倒是更水靈了, 就像枝頭新開的桃花。

“家去吧。”岑開致拍了拍阿娣。

見阿娣迷茫的抬頭看向周家布鋪, 錢阿姥困惑的眨了眨眼, 仔仔細細的看了看阿娣,一拍大腿, 道:“阿娣啊?怎麽, 怎麽都這麽大了?”

錢阿姥這一嗓子, 閑著沒生意的人家都被她喊出來, 一個兩個新奇的看著阿娣。

阿娣隻木然的立著叫她們打量, 仿佛待賣的牛犢羊羔。

馮氏跑出來的時候,阿娣的神色有了些微變化。

“阿娣,阿娣,是娘對不住你, 娘沒用。”馮氏喜極而泣, 見阿娣拿眼看她, 一副無悲無喜的樣子,頓時心痛如絞,拚命拿著阿娣的手打自己的臉。

阿娣淒惘的皺了皺眉,將手抽了回來,喊了句娘。

馮氏抱著阿娣的腿跪了下來,被眾人拉扯起來,大家七嘴八舌的勸著阿娣要體諒馮氏,如今周老婆子也死了,大房也搬走了,你也回來了,往後隻有好日子了!

馮氏又要給岑開致磕頭,岑開致忙避過,“阿娣,跟你娘回家吧。”

阿娣沉默的看著岑開致,她隻好道:“那麽先回家,你有旁的主張,咱們明日再說。”

得了這樣一句話,阿娣才跟著馮氏回去了。

阿囡得了岑開致回來的消息,急急從學堂跑了回來,挎著的小書包甩在身後,一張笑臉明媚的耀眼。

阿娣怔怔的看了一會,阿囡也看見她了,轉了方向走到她跟前來,“阿娣?!你回家了!?”

阿娣臉皮子抽了抽,她很想對阿囡笑一笑,可是太久了,她太久沒笑過,竟都忘了怎麽笑。

阿囡倒是明白阿娣的艱難,笑出一口齊齊白白的牙,道:“太好了,咱們以後又好一起玩了。”

阿娣看了看這熟悉的街巷,暖春好日,食肆屋簷下的幡子沐浴在春風春陽之中,她的影子和阿囡的影子交疊在一處,難分彼此,隻是阿娣知道,自己同阿囡,到底是不一樣了。

岑開致看著阿娣同馮氏回家了,心中也暗暗歎氣。

鄒佘兩家的禮品岑開致都交給李氏暫管了,隻恐這一車車的拉回來,惹來了宵小覬覦,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

車上還餘了些明州的土儀,四鄰都因阿娣的事情出來看,岑開致和錢阿姥索性就站在馬車邊上開始分發了。

剛打開一匣子豆酥糖,便揚起一陣香噴噴的黃豆麵,飴糖的甜香更是按捺不住。哪個孩子會聞不到糖味?頓時就將岑開致圍了個緊。

明州最好的一家豆酥糖,挑了上好黃豆炒熟磨成細粉,熬糖放涼擀成片,一擀一撒粉,豆粉裹著一層層的糖酥,手捏不脆入口即化,就是吃相不太美,豆粉四處飄灑,黏唇染齒。

孩子不舍得叫豆粉漏出來,含住了不張口,可又彼此逗笑,憋不住了,一噴出就是一口極濃鬱的黃豆香。

阿囡站在屋簷下看看周家的巷弄,再看看被眾人圍住的岑開致,也不擔心會沒自己的份,岑開致對自家人隻有更好的。

胡娘子同岑開致提過,想同幾家貴價的酒樓飯館做上買賣,要琢磨一道自家獨門的佐粥小菜。

岑開致此番給她帶了一扇鰻鯗,是鰻魚剖腹挖髒後,晾幹製成的,滋味與鮮吃頗有不同之處,肉軟而鮮肥,微微一蒸,便是佐粥下酒的好菜,又可與鮮肉同煨,冬日裏還可做鯗凍,由得胡娘子自己想去。

胡娘子極高興,急急伸手去拿,隨手把正準備收拾的粥碗放回桌上,不料碗盞底部隻擱到了一半,隨即跌落。

岑開致下意識要叫,忽見沈平輕輕巧巧的如踢毽子般將那隻海碗踹了上來,隨手一抓就捏在手心裏了,他抬腳時身子不搖不晃的,動作輕巧的連胡娘子都沒發覺。

驚訝飛速的從岑開致心尖掠過,被胡娘子的笑臉驅逐了。

將土儀都分得差不多了,岑開致還得整理出幾份厚一些的禮。

瞿家自不必說,岑開致想了想,覺得也得給嘉娘準備一份,已是她先上門有了節禮往來,岑開致依著她便是。

一是佘家的墨魚幹,而是鄒家商船從南洋運回來的各色香料,岑開致想了想,決定下廚在做一份明州的糕團,湊一個攢盒送過去,好看些。

“你啊,就是閑不住。”錢阿姥淨了手,走進來給岑開致打下手,“阿娣是哪找回來的?你還真是馮氏的貴人。”

岑開致簡略的將阿娣與柳氏主仆關係一帶而過,錢阿姥不再追問了,隻是嘀咕了一聲,“作孽!”

“喬阿姐幾日不見,消瘦多了。”方才分土儀的時候看了一眼,岑開致隨口問起。

錢阿姥端出籠屜裏黏糯的糯米團,撒了點熟粉按揉,道:“生意不好,租子都要付不起了,她想著不做了,自己尋份工去呢。”

說著,錢阿姥對岑開致努了努嘴,示意她看門外坐著的阿囡。

見她正小心翼翼的捏了豆酥糖吃,輕輕用小指蹭掉嘴角漏粉,同馥娘小時候吃豆酥糖竟然是一個模樣。

錢阿姥問起馥娘墳墓如何,岑開致不說墳墓如何荒蕪,隻說種下的那棵風水樹長得繁茂,又說自己請托附近的山民多加照看。

錢阿姥沒什麽不滿意的,隻是有些惆悵。

岑開致想起江星闊在馥娘墓前說過的一些猜測,劉吉與金人的往來似乎比他們想象的要更加繁密,隻是條條線索如風吹蛛絲斷,無可深查,這般也不好同錢阿姥提起。

次日恰逢武學的休沐,泉駒被胡沁趕回去上學,眼下在瞿家坐著,等會還要去胡家呢。

“雖是病情穩定,但老爺子人還醒不過來,隻靠些肉糜粥水吊著。”泉駒答岑開致的問。

臨去明州,嘉娘那方寸大亂的樣子岑開致還記著呢。

嘉娘既在胡家,岑開致準備的糕團禮物就由泉駒送去。

隻是嘉娘初孕謹慎,雖眼饞這一隻隻粉糯玲瓏的團子,但見其中幾味是草團,不知會不會與安胎藥相克?思來想去,還是讓仆婦帶去外院書房給胡沁吃了。

胡沁剛送走一幫還算忠於胡家的老掌櫃,腹中也餓,手指挑開桌上攢盒正要拿吃的,糕團就送到了。

“岑娘子新做的明州糕團,可好吃了。”泉駒方才也在瞿家吃了不少。

有這個,誰還吃那店裏買的,胡沁一連吃了幾隻,隻覺口軟舌甜,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泉駒去看他桌上的糖果點心攢盒,捏起一根黏著芝麻蔥末,中空有小洞眼的吃食,問:“這是什麽?”

“蔥糖啊,藕管蔥糖,也好吃,莫掌櫃邊上的糖鋪招牌,我打小喜歡吃這個,一吃吃一盒,就是容易壞牙不管飽。”

胡沁想起他小時候吃糖不吃飯,總挨他爹揍,忍不住一笑,笑過之後,心裏又悶悶的難受起來。

藕管蔥糖酥脆鹹甜,咬起來‘嘎吱嘎吱’響。不過泉駒吃了好些糕團,也吃不太下,隻吃了兩根。

胡沁起了壞心眼,掂了個楊桃遞給他,道:“南閩來的,嚐嚐。”

泉駒沒設防咬了一口,酸極!這玩意本就酸,他又剛吃了糖,酸得臉都皺了。

胡沁哈哈大笑起來,就見泉駒臉色愈發痛苦,笑道:“有那麽酸嗎?來來,喝一盞牛乳茶漱漱口。”

他掀了茶蓋遞到泉駒嘴邊,白醇的牛乳一股甜香氣,忽然落下兩點紅來,迅速消融在牛乳中。胡沁一愣,甚至不敢抬頭看泉駒,而後便是紅壓過了白,這一盞牛乳茶都粉了。

片刻後,庭院裏正掃地的下人忽然聽見自家小主人發出一聲極其狂暴的怒吼來。

嘉娘不顧要臥床靜養的醫囑,匆匆來到外院,就見泉駒滿口是血,胡沁說他吃了莫掌櫃送來的蔥糖,懷疑有毒。

“快,快多灌些牛乳下去。”嘉娘忙道。

那回魚鮮珍鬧出食蟹中毒的事,嘉娘曾隨口食客無辜,荊方道:“若是不肯食糞水,可多灌些牛乳。”

胡家不缺牛乳,給泉駒灌了一桶下去,大夫來時他實在喝不下了,正哇哇大吐。

“幸好所食不多,又及時喝了牛乳兌薄了毒物,小郎體健,休養些時日定然無虞。”

聽得大夫這樣說,胡沁這才鬆口氣,轉臉去看嘉娘,卻發現她不知哪去了,而她方才站過的地方,一灘深紅的鮮血正靜默的滲進百花戲蝶的地毯中。

泉九氣極,他本就不喜歡嘉娘荊方這兩口子,隻是泉駒與胡沁這兩小輩投趣,他難道要因為自己喜惡而不許他們往來?

泉駒顯然是替胡沁受了這一劫,瞧著平日裏多鮮活的一張臉,眼下卻沉寂的昏睡著。

此案都由不得胡沁先插手,大理寺拿了那幾個掌櫃,派了仵作,滿院子佩刀的捉事人走來走去。

“胡嘉娘呢?平日裏頤氣指使的,真捅了婁子不敢出來了?”泉九拍桌道。

胡沁忙道:“九叔,我姐姐她……

“你要再這麽遮遮掩掩,支支吾吾的就別叫我什麽九叔了。”泉九很不耐煩。

“我姐姐驚著了,剛落胎。”胡沁紅了眼,生生忍住淚,“這事兒要是出在我身上,她更會嚇著。”

泉九胸中各種滋味翻湧,半晌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