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路上的往返, 兩人在明州歇了有七八日的功夫,算算時候,該回去了。

臨走之前也要拜別,鄒佘兩家一應送了好些東西來, 岑開致婉拒了一部分, 回到客棧時, 小二笑迎上來, 說鄒家和佘家給您送了好些禮兒, 這是禮單,東西都在你們房中了。

到底是推不掉。

禮品堆了半間屋子, 其中隱隱有種鮮甜味,江星闊一一翻撿,佘家果然送來兩大箱的墨魚片。

“罷了, 也省得咱們去買了。”岑開致說著打開鄒夫人給她的一個食匣, 鄒夫人做的好糕團, 比外頭賣得更具家常風味。

怎麽形容呢,就是娘做的味道。

在閨中時, 但凡岑開致生辰, 鄒夫人都會送上這麽一匣子, 雖還有別的禮品, 可她更盼著這個, 柳氏那時忙著攬鏡自照,譏諷道:“她是身無所長,隻好勞苦些,隨處可買的吃食, 何必弄得自己蓬頭垢麵, 滿身□□。”

腦中不知為何浮起這段叫人不快的記憶, 岑開致決定截斷,掐住一塊扁扁綿綿的大糕送進嘴裏,軟糯甜味一下癱在了舌尖。

大糕是純糯米做的,因外層撲了點炒熟的糯米粉,所以吃起來軟乎乎的卻不粘牙,大糕是四方塊的,深紅的豆沙餡遍布每個角落,但又全然被米皮包裹。

岑開致吃了一塊,心情稍好,正要拿第二塊去喂江星闊時,卻發現糕點底下鋪了一塊透白的紗布,隱隱透出細小的黑字。

岑開致不解的將那張紙抽了出來,見是岑家老宅的房契地契,方才捏過大糕還殘留著溫熱觸感的指尖猝然的冷了起來,這種冷從指尖蔓延開來,像一把冰錐戳進她的心裏。

江星闊其實也不善於應對這種禮尚往來的俗事交際,想著回臨安將禮單給阿娘瞧瞧,需不需再回禮?又想著請他們兩家來吃婚宴,需要一艘穩妥些的官船去接,還是說在明州多辦一場?

他想了一會,下意識去找岑開致,就見她怔怔坐在窗邊,手裏捏著兩張紙,眼淚一滴滴的從腮邊墜下,落在她膝上那匣甜蜜的糕團上,湮出一點苦澀來。

江星闊有些慌了神,不知岑開致為何忽然如此悲痛以致落淚。

“阿致,怎麽了?”他忙攬了她入懷。

“原來,家宅早叫阿娘賣了,鄒伯伯替我買下了,也還瞞著岑伯。”短短一句話,岑開致哽咽數次,艱難的平複下來,可被江星闊一把攬進懷裏,岑開致默了一會,忽得在他懷中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哭,今生母女緣薄,不再奢求。

他們要走,沒與施家人說。施綸曉得柳氏用個丫鬟抵了嫁妝,覺得十分十分失禮,帶著那匣子銀票來了。

“你娘孕中糊塗,女兒嫁人,哪能一個小丫鬟就算嫁妝了呢。來來,這些且收下。江大人是臨安人氏,想來這明州的資業你也難把握,不如這些阿堵物合算。”

岑開致當著他的麵翻撿起銀票來,笑道:“倒還挺多,我更想用這些同阿娘買舊宅的契約,如何?”

看這施綸的臉色變化,岑開致知道他對此知情,而岑開致神色挑釁,施綸自然也明白緣由。

施綸低眉道:“前些時候明州瘟疫鬧得厲害,除了醫館和白事鋪子,家家沒生意,你娘為了養著手下人,賣了宅子也是不得已的事。她這是念舊之舉,雖說舊宅有往日的情意,可到底比不得忠心耿耿的舊人。”

岑開致前些又從鄒家佘家聽了好些關於施綸的事,心中無甚好感,盯著他的眼睛,撫掌而笑道:“好有道理,真是深情厚誼。養舊人?怕是養著新人吧?”

施綸自覺也算長輩,又賠了臉麵好話說盡,她竟還口出惡語,實在如柳氏所言,是個極忤逆的!

如此想著,他覷了江星闊一眼,就見他斟了杯茶遞給岑開致,連個眼皮都沒撂給他。

施綸暗道不妙,早知這丫頭嫁人的運勢是先抑後揚,就不該讓柳氏將事做得太絕。

“說笑了說笑了。”施綸說著,身子往江星闊那邊側了側。

這時有人求見,是官船上的差使,官船一趟往一趟返,明日將要靠岸,行李先由船工搬進去,這人就是來通傳這個消息的。

“大人這是今日就要走?”施綸的語氣泄露了幾分驚訝,有些原本要說的話就此打住,又勉強寒暄了幾分,急急走了。

“他到底想作甚?”岑開致蹙眉問。

施綸很明顯想通過岑開致來討江星闊一個好,可惜沒成,但是聽說他們已經打算離開,又打住了。

“昨日說話費勁,他套我的話,我套他的話。”江星闊想起來都覺得有幾分口幹,道:“我猜,應該是大理寺的巡檢官員要來市舶司了,他以為那人可能是我,又在估量我是不是打算來暗訪試探的。”

岑開致垂著眸想了一會,幾不可聞的歎了口氣,道:“我還當她急不可耐要嫁的男人是如何模樣?也隻不過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庸碌貨色。”

次日清晨,一行三人在碼頭邊的早膳鋪子用了些,阿娣百般不肯坐下同桌,岑開致昨夜入睡前,阿娣很自然的跪下替她脫鞋,岑開致這才意識到明州府記檔上那些一家家轉手賣了的人戶,對於阿娣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麽。

難怪不隻會灶上造湯水,端茶遞水,侍弄人捏肩揉腿的技藝也是熟稔。

又想起柳氏的仆婦引她進內室拿身契時,那自作主張的幾句交代,“娘子可提防些,隻在灶上使喚便罷,別瞧這丫頭年歲不大,可是從前一戶郎君的屋子裏打發出來的,聽說是人家成婚前買她去暖床的。”

阿娣雖比阿囡大了幾歲,可從前兩個孩子玩在一處時不覺得年歲差多少,如今再看,阿囡還是一團孩子氣,而她,一雙眼睛簡直像活過了一甲子的老嫗。

岑開致握著阿娣的手,柔聲道:“我不是你的主人,我是阿囡的姨母啊,你從前不是也喚我致姨嗎?我已經在明州消了你的身契了,你如今是自由身了。”

阿娣卻固執的搖了搖頭,徑直在岑開致跟前跪了下來,道:“我不值那麽多銀子,我連賣都隻賣了五兩銀子。娘子,您就讓我跟著你吧。我替娘子洗衣燒飯,我什麽都能做的。”

岑開致一時間與她說不通,要了一碗豆沙圓子和一籠黃魚肉扁食擱在凳子上叫她吃了。

江星闊和岑開致一邊吃一邊等著船工將行李搬妥當,坐了一會,就想站到岸邊吹吹江風。

江邊一個石墩上,幾個仆從的人團團圍著個官服男子,端茶送水,好不殷勤。此景並不少見,多是富家公子哥暈船了。

江星闊掃了一眼,本不在意,那人緩過一陣抬起頭來,忽得看見了他,彈跳起來,道:“江星闊!”

竟似仇敵語調。

一看,原是周錦錄。

一張俊臉渾沒個人樣,就像一張薄透蠟黃的宣紙,被風打得一抖一抖。

岑開致攏了攏鬥篷,藏住笑,畢竟不厚道。

“我說你就在明州,順路去市舶司巡檢一番也就是,非得折騰我這一趟!”

江星闊真比薄荷橘皮茶還醒神,周錦錄的精神瞬間就好了不少。

原是大理寺對各地市舶司每年有一小巡檢,每三年有一大巡檢,因江星闊去歲下了泉州市舶司大巡檢,今年本不該他,縱然恰好在明州,可又是告了假的,於公於私陳寺卿都不想勞動他。

周錦錄見兩人牽著手,這麽多人盯著也未分開,身後船工忙著搬他們的行李,鄒家和佘家好些贈禮上鄭重其事的捆縛著紅綢彩緞,在風中仿若遊霞飛錦,好似嫁妝一般。

周錦錄還是有些不敢相信,看了岑開致一眼。

岑開致正側首瞧著拍岸的一卷卷浪花,兜帽上的微鳳毛濃密纖長隨風絮動,讓她的眉目唇鼻好似掩在一片雲山霧靄之中。

美人不一定要看個分明才叫美人,虛虛一眼,便知奧義。

論起來,岑開致真是美到周錦錄心坎上了,一寸寸肌膚毛發都生得恰好,豔得有度不俗,純得有韻不淡,隻是兩人間渾然沒有半絲緣分。若是她初嫁時就能遇著,周錦錄忍不住掂量了一番,覺得自己還是有幾分娶她的可能。

這念頭方起,周錦錄便覺得自己可笑,江星闊這人,他還算有些了解,如此耐著性子將岑開致磨到了手,真真要娶回家的,必容不得他人半分覬覦。

“恭喜,何日得飲一杯喜酒?”

江星闊側眸看了岑開致一眼,道:“很快。”

這算是周錦錄有生之年最叫江星闊順耳的一句話了,走勢鋒銳的眉目舒緩下來,像是被身側這位美嬌娘浸潤了一身剛骨。

他也難得多問一句,“怎麽隻你一人?”這回是大巡檢,各部各司都要派人前來,大理寺在其中,兼一個管束朝廷官員,無令徇私受賄的差事。

暈船之人一落地就好了七分,周錦錄臉色還難看,但聽他說話,氣息已經補足了幾分。

“那荊禦史、黃大人等乘船無礙,好睡了幾日,神采奕奕的,他們要去市舶司庫房核賬盤庫,事務繁瑣,我怕自己耽誤他們的差事,已叫他們先行去了。”

周錦錄前往下榻處,登上馬車前掀簾看了一眼,就見那兩人已站在甲板之上,江風吹拂,衣袍交纏。明明是他攜奴擁仆的好不熱鬧,家中既有遵循父母心意所娶的賢妻,也有自己貪戀皮相納回來的美妾,豔福無雙,心頭卻無端端覺出一種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