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星闊和岑開致在明州嗅到了一絲春意, 枝頭點點嫩芽,紅梅未謝,綠梅依舊,楊柳依依拂碧波, 站在高塔上遠望, 那岸碼頭貨船碩大如樓, 役夫打著赤膊齊齊喊著口號, 把勁兒都往一處使去。

由小板車一趟趟推到船上去的, 可能是或清雅或華貴的綢緞棉布,也可能是矜貴易碎的名窯瓷器。

江星闊望著那艘吹響號角要遠行的貨船, 不知是北上去往倭國,還是東行去往南洋。明州碼頭像一根粗壯的血脈,源源不斷的將新鮮活絡的金漿銀汁注入到這個偏安一隅的繁華國度中。

這是王朝最強盛的一麵, 江星闊心中卻莫名騰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

塔樓下方的街市因靠近碼頭, 飲食自有一番風味。

“原為了方便碼頭役夫的填肚子, 後來越聚越多,越做越好, 漸成了街, 從前阿爹偶爾會帶我來吃。”

盆般大的墨魚被竹片抻平, 一扇扇從後廚拿到前頭來叫賣, 店家不住抖弄著, 觸須上油醬滴落,滿條街都是這種來自深海的氣味,同魚蝦蟹蚌是不一樣的鮮味,別具一種發韌耐嚼的厚重。

江星闊也算開了眼界, 扯下一條長須遞給岑開致, 道:“竟有如此大的墨魚。”

“這是佘家的鋪子, 他家有遠洋捕撈的漁船,也隻有如此才供得起這鋪子的耗用。”岑開致道。

除了這種現煎的鮮墨魚外,店裏還賣著一種曬幹烤製的墨魚片,吃時能撕扯成一縷一縷的細絲,是一道很能消磨時間的小食,且能存放很久,倒很適合帶回去分給親朋好友。

兩個水缸那麽大的烤桶立在外邊,圍著桶的幾個婦人手就沒停過,麵團用拇指一窩,揪著凹處扯成一張圓餅,再轉手給下一人,滿滿一勺餡料,鹹齏蝦米雜魚,狠狠的塞進去那一點大的麵餅裏,竟是絲毫不露餡的,委實要點本事,手也不知是怎麽一轉,飛成一張白泡泡的餅子,兩麵沾了水,貼進烤桶裏邊去。

烤爐的熱浪烘得人臉都有些扭曲,那婦人縮了手出來,麵色不改。眼下還未轉暖,夏日裏照舊要受火灼之苦,可哪又如何?也得掙銀子,過日子。

出爐時,餅更發的有娃娃臉盤子那麽大,厚如壯漢的手掌,可價錢卻很實惠,好多人在買,江星闊瞧著有趣,問:“要不要吃?”

岑開致語氣微沉,含著一點不易覺察的悲憫,道:“這餅麵粗,冬日裏餡是鹹齏,夏日裏有了鮮蔬多是剁碎了豇豆做餡,雖然餡有不同,但都極香且鹹。役夫日日勞苦,出汗多又口重,買了餅子,再去邊上點一碗鹹餾,吃著也是有滋有味的。縱然沒有油葷,他們也能想法子做得好味。隻是咱們,怕是吃不慣。”

江星闊靜靜看著岑開致恬淡的麵孔,岑家家宅地段不錯,鄒佘兩家更是明州大戶,以他們對岑父的敬重之意來看,若不是岑父壯年逝世,柳氏攜財另嫁,如今岑家的積累定不輸給他們。

岑開致從小衣食不缺,家裏的日子節節攀高,卻也不懼腳踩泥地,雙眸就見過流雲華彩,也看過碼頭河岸上被纖繩磨出的溝壑,所以縱使遇人不淑,驟然墜落,依舊有勇氣再掙起來。

施家人比岑開致想象的熱絡很多,尤其是柳氏如今的夫君,施明依的爹,明州通判施綸,笑得尤其親和。

施綸不過中等身量,又是尋常麵孔,隻是待人接物圓滑周到,岑開致心中想,若夫妻隻求互補契合,那柳氏倒是嫁對人了。

施綸瞧出江星闊不喜歡與人過分親近,與他正對麵坐了,不坐上首逞威風,更不敢擺什麽小嶽父,長輩的假架子,言語處處擺低,唯有下官待上官的敬重。

聽得柳氏要岑開致到後邊去說話,江星闊有些介意的看了她一眼。

施綸訕笑幾聲,不好解釋。

其實不是柳氏要趁機訓誡岑開致,而是她月份大了,肚子十分明顯,老蚌生珠,不好意思出現在江星闊跟前。

來都來了,那就去吧。岑開致如是想著。

柳氏與她母女緣薄,可到底托生在她腹中,若有個什麽不順耳的,忍了吧。

岑開致打定主意,依著引路仆婦一直往裏走,施家的院子中規中矩,回廊朱漆,花窗假山,呆呆板板的。樹木草植也偷懶得很,都是些終年常翠,鮮少落葉的。

岑家比施家小一些,卻是個前朝大文豪留下的舊宅,粗一看簡素古樸,細一看有情有趣。

岑開致胡思亂想著,聽見仆婦提點她小心門檻,下意識抬腿邁了進去,一抬眼看見坐在珠簾後的柳氏。

“來了。”她的語氣帶著幾分微妙的不知所措,“坐吧。”

岑開致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就近坐下了,一間屋子也就兩丈長,兩人間就隔了一丈,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苦藥氣。

珠簾是岑家從前的舊物,夏日裏常掛在柳氏內室,水晶珠依著從大至小的次序串起來的,仿佛冰淩漸融,水落成線,望之,眼睛都覺得發涼。

岑開致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總愛把玩這副珠簾,隻是……

“如今天還冷,娘把這珠簾掛出來做什麽?”

柳氏避而不答,隻問:“你真要嫁那個,那個刑官?”

“嗯。”岑開致道。

柳氏默了半晌,岑開致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聽她又絮絮道:“我生得你這樣一張臉,還是有些用的。他,瞧著是駭人了些,不過身份說出來也還算體麵,其實我原先給你在臨安瞧定的人家也不錯,是你施叔父的表親,祖祖輩輩造宣紙的,那家的兒郎規規矩矩,你太有主意了些,嫁與他豈不更好拿捏?”

岑開致聽了一會,問:“臨安造宣紙的,可是陸家紙坊?”

“是啊,是啊。”柳氏有些雀躍,“你知道?”

岑開致知道,因為李氏給備下的禮單裏有這家的宣紙,那日李氏還隨口閑話了幾句陸家的事。

“那倒真是好人家,不過,是他家的大郎,還是二郎?”岑開致靜靜地問。

柳氏摸了摸脖子,道:“他家的大郎長得也是齊整一個人,就是,就是有些口吃,撐不起陸家的生意。”

口吃事小,再不濟,啞巴也能看賬寫字,可用李氏的話來說,“生得像一團麻糍,軟綿綿立不住,白白扁扁的,一臉肥癡。”

這樣一個郎婿!

岑開致沒說什麽,隻道:“娘費心了,我與星闊很好,陸家的事不必再說。”

又勉強說了幾句,岑開致想告辭了。

“糕點,糕點還沒上。”柳氏似乎是才想起來,道:“阿娘還要給你添妝呢。”

岑開致有些驚訝,看著柳氏讓人送上一個匣子。

她心裏隱隱有幾分期待,掀開一看,虛飄飄的紙讓她一喜,再看,卻隻是銀票。

“什麽都比不得銀子好。”柳氏很是感慨。

見岑開致不接,那仆婦就把匣子擱到了一旁茶幾上,正與個來送糕點的丫鬟一碰,糕點跌了幾塊在地上。

“怎麽做事的!”那仆婦仗著年資老些,先發製人。

岑開致看了那丫鬟一眼,卻是一愣,這張臉有些熟悉,縱然長開了幾分,眉眼清秀,好似一個嫩生生的馮氏。

“阿娣?”

阿娣眼眶含淚,跪在地上盯著岑開致看,又深深的將頭埋下去。

看了看手邊那幾張叫她堵心的銀票,岑開致半點不為難的道:“娘的添妝,換了這個丫鬟給我可好?”

這賬太容易算,阿娣是灶上的,算有手藝,買來時便貴些,可也抵不過那幾張銀票啊。

柳氏略做割愛的樣子,很快就答允了。阿娣簡直被這個從天而降的大餡餅砸暈了,靠在岑開致腿邊動都不敢動,隻怕她把自己忘在這了。

交了身契,再去府衙留檔就行了,岑開致再想走,柳氏又留了留她。

這就奇怪了。

岑開致猜測十之八九是施綸授意,好叫他自己能與江星闊多攀談幾句。

如此,就令岑開致有些煩躁,道:“還未恭喜您。”

柳氏一怔,咬牙道:“是那鄒家的婆姨同你說的?”

“娘這是怎麽了?總是要知道的,十月懷胎,呱呱墜地,難道還能憋住?”岑開致佯裝不解道。

她知道柳氏遮遮掩掩是不想讓人知道她懷孕,故而揭破,想快些走罷了。

但岑開致也沒想到,柳氏會驟然發那麽的火。

“我就知道你今天是來看我出醜的!”她怒衝衝的走了過來,隨著她手臂一揮,珠簾擊向岑開致,被她一把攥住了。

岑開致皺眉看向柳氏,神色卻在瞬間變作愕然。

就見她顴骨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褐斑,沒有敷粉,想來是敷粉也遮不住。

柳氏此生最愛就是這張臉,如今成了這樣,真堪比受刑。

岑開致眸中下意識流露出的心疼讓柳氏也愣在原地,母女兩人一時無言,隻有那珠簾來回在她們身側畫著弧線,可弧線終於是越來越短,就如母女兩人今日一見,卻把彼此推得更遠。

岑開致垂眸看著柳氏高高隆起的腹部和細了一大圈的腕子,幾度啟唇又咽下,終於是道:“阿娘要保重自己。”

說完,她蹲下身牽起阿娣的手,走了。

日光斜落,珠簾無影,隻有一個個玲瓏的光斑映滿了整麵牆。

在這一片落寞的明亮幻夢中,柳氏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事,那人俊美溫和,撫著她姣好如月的麵龐道:“我有你與阿致已經夠了,不一定非得要個兒子的,你不是說再生一個,恐腰肢沒那樣細了嗎?你且寬心,娘哪裏我去說就是,不叫你再喝苦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