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肆生意不錯, 岑開致歇了這幾日,許多人都饞她的手藝了。後廚阿姥一邊洗仙草一邊看著火,扁食都是一籠一籠的走,烙麥餅的大鏊架在門邊, 一張麥餅腳盆那麽大, 公孫三娘顛來倒去也不見她手酸。

岑開致給江星闊另做的乳盞上鍋蒸了半盞茶的功夫, 就在一片濃白的熱氣之中透出香甜來, 站在灶邊忙活, 雖穿著細薄的麻衣,但還是覺得小腿上一陣癢, 汗珠滴滴滑落,仿佛掛不住柔嫩的肌膚。

江星闊栓了馬就沒瞧見岑開致了,下意識的去尋她。後廚熱氣熏騰, 門自然開著, 江星闊不過打眼那麽一望, 就覺得心頭一跳,像是吞吃了幾個爆竹。

岑開致脫去了外衫, 隻穿一件背褡, 肩頭如背月, 兩彎雪藕如凝冰, 江星闊雙頰滾燙, 貼上去涼一涼,又該是怎樣的滋味?

他想走,可腳下仿佛生根,寸步難行。

岑開致渾然不覺門外人的窺視, 又鬆鬆拎起裙踞, 用一塊粉帕擦拭腿上滾落的汗珠。

門外仿佛有片影子慌不擇路, 匆忙逃竄,像被烈日驅逐,岑開致這才覺察有異,忙穿好衫子走了出來,卻不見人影。

江星闊從未有過這般似賊的行徑,掀了門簾走出,就見大堂裏坐了幾個街坊熟客,他們一邊吃著早膳,一邊聊著昨日今日的事,熱鬧而恬淡,閑適而平和,襯得他胸膛裏‘突突’跳動的心格外躁動不安。

正努力的穩住氣息,掩蓋異樣時,眼前一碗乳盞輕輕擱下,岑開致另做了一張圓盤大小的麥餅,多擱了肉沫和蛋碎,口感更加豐富鮮美,價錢自然也高一些,賣給尋常百姓不合宜。

岑開致一邊四下打量尋找方才窺視她的人,一邊道:“我和阿囡早起吃的就是乳盞,你這碗少擱了些糖。”

奶香濃醇,雪白一碗在眼前,更叫江星闊腦子裏晃來晃去都是些靡靡之念,一時悶頭不說話。

岑開致沒聽到他回應,立在桌旁疑惑瞧他。

江星闊耳尖紅得滴血,這抹紅好像會傳染,飛速的映上岑開致的麵頰,她頓悟後也羞煞,原來是叫他瞧見了。

“天太熱了。”

說完又十分的後悔,何必挑明呢?

“嗯,是熱。”

江星闊深吸一口氣後抬眸看她,向來幽碧如淬冰的雙眸□□滿溢,他不想遮掩,也不願冒犯,就這樣靜靜的望著她。

岑開致無意識的咽了口沫子,口中津液都被江星闊的目光燙幹了,可渾身都又濕漉漉的都是汗水,真不知哪種感覺是真,哪種是幻,抑或都是真,都是幻。

“致娘,青草糊好了,再端一盆去,賣空了。”

錢阿姥很不識趣的喚了一聲,她這年歲是枯槁老樹,幹巴的隻剩下倔強的根骨,一顆心撲在銀子上,隻想掙錢,可沒瞧見這邊男身女體上氤氳出的熾熱情絲。

“誒。”岑開致匆匆往後院去了,不必回頭都能覺察到江星闊的視線,好似貓兒的布滿倒刺的小舌,若是他不願收,就一直黏附在她的心上。

岑開致端了青草糊出去,又飛快的給江星闊桌上甩了一碗,便貓在後院燒火,換錢阿姥去前頭涼快。錢阿姥以為她是站累了,又怕她在灶邊太熱氣,招呼了笑嘻嘻提著兩桶冰進來的文豆,讓他幫忙給買碗涼漿回來。

涼漿攤子不遠,文豆快去快回,用不要錢的雜冰換了一份早膳吃。

公孫三娘提起兩桶冰往後院去,朝放肉菜的缸子裏一倒,多少能保得食材新鮮些。

江星闊吃下一碗添了薄荷的青草糊,心裏的火氣卻更加猖狂叫囂,他這一頓早膳吃走了兩撥人,最後是阿山跑來尋他,他才離開。

岑開致悄悄掀了門簾出來,捧著涼漿坐在門邊條凳上小口小口的啜,心口才漸漸沒那麽燙了。

涼漿同醪糟差不多做法,大米小米都能做,用將大米熬成稠而糊爛的粥,然後加上幾瓢涼水,過個幾日米飯就生出甜味來,若是連著飯和漿一起吃,就是涼漿水飯,若是濾一遍隻要米汁,擱在冰裏鎮一鎮就成了涼漿,酸甜清涼。

賣涼漿的是個老翁,一輩子賣涼漿,岑開致做得不及他,不是太酸,就是太淡,就算是恰好,也沒他那份爽口,想喝時就去買,一個人哪賺得完所有錢呢?

江星闊還在這裏時,文豆連嚼都不敢嚼出聲來,眼下吃得歡暢,把嘴一抹,拍拍肚皮,早上頭一頓吃得好,這一天心情都好。

忙過這一陣,錢阿姥坐定,喝些晾得溫熱的涼漿,她年歲大了,不能貪冰。公孫三娘去井邊洗臉,搓得一張臉紅撲撲,也是舒爽。

文豆說午後再送些雜冰來,雖不能入口,納涼冰鮮卻能勝任,他正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就聽見哭嚎聲。

文豆最是好瞧熱鬧,見錢阿姥也扶著櫃台探頭出去看,笑道:“阿姥別急,我看看去。”

“若是人家廝打你可別湊進去。”錢阿姥叮囑他,好奇的看著文豆往周家的巷弄裏去了。

不多時,文豆就匆匆忙忙的走了出來,“晦氣,周老婆子死了,這一大早的,真是晦氣。”

“怎麽死的?”岑開致擱下涼漿碗,與錢阿姥對視一眼,兩人皆想起出現在鴨嘴巷的馮氏。

許,隻是巧合?

“不是說禍害遺千年,前幾日還見她張牙舞爪的為禍人間,怎麽就這樣突然死了?”

“不曉得。”文豆搖搖頭。

錢阿姥給文豆拍了拍塵,道:“誰不會死?別擱心上了,忙去吧。”

周家既買不起降溫的冰塊,也買不起防腐的香料,午後一場短促的雷雨,倒讓這天更似一個熱騰騰的蒸籠。

周家是租來的屋舍和鋪麵,主人家不許停靈,也不許從他家的地界發喪。

屍首就在一個破爛窩棚裏停了一晚,匆匆下葬,周老婆子為人吝嗇粗俗,年輕時便蠻橫,老了也不添半分慈祥,滿街上都沒幾個送她的人。

可是周家幾個男人好似軟綿綿的鼻涕蟲,除了藏在陰暗處蠕動,沒有半點用處,一見太陽就要化掉了,周家也確是靠周老婆子支應起來的,不知她死了,周家又會如何?

周家鬧起了分家,聽說是大房卷了所有的現銀走人,這欠債的鋪麵倒留給了二房、三房。

周家的鋪麵隻歇了一日,第二日開門就見馮氏和二房的妯娌立在店裏,門外掛著一塊減價的牌子,聽瞿青容說,是央瞿先生寫的。

那些遭了淹毀的布匹都賣得極便宜,量了身尺寸,裁縫活計也可以由馮氏來做,要價也不高,一時間布鋪的生意還真活絡了幾分,連喬阿姐都去那給自家夫郎做了一聲耐造的粗衣。

“致娘,少泡一會,算算你小日子快來了。我做了五紅花生湯,你穿好衣裳起來喝了。”

“誒。”岑開致懶洋洋的答應了一聲,歇了午市,頭發都讓汗水浸透了,不洗可受不了。

錢阿姥放下一身熨好的衣裳,掩上了門。

岑開致起身穿衣,銅鏡磨得光亮,可又天然給曼妙的軀體披上一層透薄的黃紗,影影綽綽,起伏動人。

五紅湯晾得正好,她小口喝著五紅湯,就覺得小腹一陣發暖。這方子是她給阿姥的,後來阿姥記著她的小日子,差不多時候了就給她煮。紅棗、紅豆、枸杞、紅衣花生還有紅糖,雖是藥湯,卻無半點藥氣,補氣益血最好不過。

錢阿姥還叫阿囡給泉九也送了一碗去,阿囡已經送了回來,正在一邊沙地上練字。雖是省錢的法子,但也不是瞎對付的,這是上好的白沙,泉九尋來的,岑開致用竹篾濾過,細膩平整,落字清晰。

瞿家如今兩個病人,瞿先生還要授課,雖有仆婦幫襯,但瞿青容的擔子還是很重,幸而瞿夫人身子漸好,隻是前幾日太熱了,泉九的傷口反複化膿,總是不見好。

今歲的冰價實在貴,瞿家買得起一日之冰,卻不能日日買冰,還是江星闊替岑開致訂冰的時候想到這茬,讓文豆送冰給食肆的時候,兼代送一份去瞿家,泉九的傷口才漸漸有愈合結痂之勢。

瞿家推拒,便說是個食肆買了順便的,岑開致回絕,便說是給泉九用了多餘,她不要也是浪費。

此時岑開致手邊就擺著一個冰鑒,小扇輕搖,給阿囡送去一絲清涼,冰鑒底下鎮著一碗西瓜酪,等著公孫三娘收了粥桶回來喝。

夏日裏飛速腐敗的屍體比什麽毒源都要可怖,聽說明州郊外幾成焚場,可見這場疫病的可怖。

江星闊回城當日就遣人提了那個在寺廟口出穢語的男子,正是城中悅食酒樓的少東家史奮,審問之下才知他與金寶錢行的少東家周構是酒友,酒後聽他狂言,說南山寺有花娘,而且都是人婦。

史奮此人偏就喜歡成熟風韻的女子,酒醒之後再問,周構卻又不承認。他心癢難耐,跑去南山寺詢問,正好栽到泉九跟前。

大理寺翌日就提了周構來問,周構支支吾吾,牢獄潮悶,所有人都火氣大,秦寺正十分不滿,讓獄卒用木籌抽得他皮開肉綻,求饒說自己全招了也不停。

金寶錢行如今是幾個掌實權的管事當家,周構平日裏反倒要討好他們,這幾人不知是何來頭,雖說是商,身上卻有股子匪氣,行事作風乖張霸道,文質彬彬的登門要賬,一進屋就變了臉色,斥罵毆打,搜羅財物好似強盜。

尤其是女娘欠賬,若是瞞著家裏人的,就更好拿捏了,逼著人家做了暗娼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