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彌被瞿青容的神色嚇住, 有些不安的道:“那位施主捐了香油錢的,小僧這就去查。”

下行的石階上,小沙彌和阿山交錯而過,阿山步伐匆忙, 穿過僧眾守衛尋到江星闊, 道:“大人, 寺卿大人有命, 讓你速速攜眾回城。臨安府下令, 戌時之前就要鎖閉城門,這幾日都不會再開了。”

眾人都是一驚, 僧眾們也彼此互視。

“為何?城郊這幾日未曾聽說有何不妥。”江星闊道。

“不是城郊,是明州等地鬧起了疫病,隻怕有人要往臨安逃。”

阿山說著就看向了江星闊身後, 泉九倚在門口, 一臉強壓不住的痛色, “大人,我受得住, 咱們先回去吧。”

“不怕, 我向陳寺卿討要了一輛大馬車, 駛起來平穩許多。”阿山焦急的說。

眼前院裏都是人, 江星闊微微側眸, 看向身畔的岑開致,疫病猛如虎,他不敢,也不能冒這個險。

“既是疫病, 那福慧大師同我們一道回城?”江星闊十分自然的說。

“情況不明, 老衲還是先留守南山寺, 若有用到我的地方,自然義不容辭。”福慧大師見江星闊不語,隻笑笑。

圓空有些不滿,道:“你是怕我南山寺跑了不成?”

江星闊冷肅的臉上這才有些表情,似笑非笑的說:“這倒不怕,南山寺樹大根深,盤踞多年,臨安這種好地方,怎肯輕易舍下?”

圓空還想說什麽,岑開致覷他一眼,朗聲道:“即便飽受蒙蔽,自覺萬般無錯,可失察已是大過,不是你巧舌如簧就可以詭辯的。”

圓空緊緊閉口,隻想把圓覺這個有僧衣,無佛心的混賬從地府召回來問個清楚!

小沙彌拿來了冊子,江星闊一掠,發覺那人家居臨安城中,便道:“回城!”

荊方原想跟著大理寺的人馬走,也好有個保障,嘉娘睨他一眼,道:“我阿爹正在城郊茶莊上收茶呢。你也不想著去接他一回?我家的事怎麽半點都不往心上擱?”

他們雖回了房中收拾東西,但未掩門,院裏都是大理寺的人,竊笑聲傳進屋裏,令荊方臉色稍有些難看。

大理寺車馬整肅,但因為有傷者,行進速度雖不快,可即便如此,也比步行的平民要快許多。

說是戌時鎖閉,不過眼下城門口守衛已十分森嚴,若是麵色異常,體弱有恙,也一概不許入內。

江星闊拿了手令給阿山,讓他去城門□□涉。泉九一路仰臥,又有瞿青容悉心照料,除了顛簸時微微吃痛,其他無礙,傷口也未開裂。

入了城,泉九沒回大理寺,徑直去瞿家休養了。

天公還算作美,雷聲轟鳴響了一路,到家才下雨,岑開致被砸了兩粒雨點,藏進簷下轉身看江星闊。

她揚揚手,示意江星闊別探腦袋出來。

“尋到空就來見你。”他忽然這樣說。岑開致抿唇不語,笑都從眼睛裏逃出來。

望著馬車遠去,她一轉身又對上錢阿姥憂心忡忡的臉。

落雨無風,水直直的往下倒,好似九天上發了大水,要往人間傾覆。

錢阿姥急得打轉,“三娘還沒回來!”

“她去哪了?”岑開致伸手接住撲過來的阿囡,問。

“阿山去報信的時候經過,她知道你要回來,食肆開張,可屋裏沒菜了,就買去了。城門要關多久啊?菜價本就還吊著,眼下又要漲,老天爺真是不叫人活了。”

公孫三娘借了胡娘子家的驢車,把臨安城裏的大集小市都跑了個遍。臨到了家門口反遭大雨瓢潑,淋了個透濕。

驢車上簡直像個小菜市,一隻水鴨,一隻大鵝正胡叫,公孫三娘臉都顧不得抹一把,將裹在荷葉中的兩大條的排骨和一大塊五花扔下,‘啪’的一聲響,荷葉爆開,肥肉搖晃。

“我來搬,你回房間換衣服去,阿姥給你煮了薑湯。”岑開致急忙將她趕走,公孫三娘是狼狽不堪,可車上的小菜澆了雨,卻是越發的濃翠欲滴。

茄子凝紫,豆角透碧,觀音蓮盤上的雨露更好似翡翠水頭,油菜嫩得仿佛玉雕,鮮靈的菜要買,但也不好買太多,阿姥說沒得人家似她們一般天天吃白米,日後要隔一頓吃雜米飯或是芋子飯,芋子又好存放,所以買了一筐,南瓜、冬瓜各也抱了兩個大的。

幾人搬貨的搬貨,燒水的燒水,忙忙碌碌了好一陣,這才一齊癱在屋裏歇下。

岑開致掙紮著起身要去做晚膳,公孫三娘擦了擦身子,換了幹衣出來,道:“別忙活了,去胡娘子那端幾碗粥水來吃,這樣悶熱,等你做好飯了,又沒胃口吃了。”

說著,一把拽起岑開致,兩人一道往對麵粥鋪去了。

阿姥和公孫三娘照例吃鹹粥,一個吃稀白粥佐鹹齏、鴨蛋、海米,一個吃菜心瘦肉粥,岑開致和阿囡依舊吃甜粥,一個吃綠豆百合粥,一個吃八寶粥。

三大一小碗,端起來也頗有些分量,公孫三娘上手穩當些,岑開致就斜著傘給她遮擋。

“就幾步路別管我,”公孫三娘走得小心翼翼,“遮著粥碗啊。”

“沾到雨水就成湯了,我曉得。”岑開致說。

到了屋簷下,公孫三娘徑直把粥擺上了,岑開致轉身收傘,一抖雨水,正看見馮氏冒著大雨走進巷道。

天色陰沉,大雨如注,但她那小腳走路一顛一搖的模樣,實在叫人難以忽視。

“致娘,發什麽愣呀?來吃吧。”公孫三娘拽她進來,將滿城的風雨都掩在門外。

岑開致擓了一勺粥慢慢吃著,將在南山寺外遇見馮氏和周老婆子的事說了。

“那老婆子真不是人,不過馮氏也怪怪的,剛我去買菜也碰上她呢。”

胡娘子給的粥都是從桶邊麵上刮下來的,溫熱不燙口,公孫三娘已經吸溜了大半,此時胃裏暖洋洋的又不膩人。

“她做什麽去?”岑開致問。

公孫三娘想了想馮氏鬼鬼祟祟的樣子,用胳膊肘碰碰錢阿姥,道:“鴨嘴巷那邊,都是些白事鋪子吧?”

錢阿姥點點頭,她很少離開食肆,離開這條街,不過前個喬阿姐的公爹去世了,食肆又沒開門,錢阿姥就去幫著折了半日的紙元寶,與幾個姑婆胡亂閑話過一陣。

“好像還有扶乩,賣些丹丸什麽的。”

岑開致若有所思,道:“白事鋪子,想咒她婆母早死?這法子也太迂回了吧。每天神佛跟前跪著那麽多人,輪都輪不到她。”

“又說胡話了,快吃吧。”錢阿姥道。

雨聲喧騰,卻叫這夜更靜謐。

菜價米糧高漲,慌得錢阿姥好似入冬前的家鼠,見縫插針的搬米扛豆,能省則省,為著幾個燈油錢,幾人都聚在岑開致屋裏,阿囡在念書,阿姥在熨衣,公孫三娘新做了學生,在練著記賬。

岑開致雖閑在一旁看戲文,卻要分一隻耳朵監督阿囡,撇一隻眼睛盯著三娘,倒是個正經夫子。

濃黑的雨幕之中,小小食肆溫馨而寧靜,比之不遠的周家雖寂然無聲,卻又如驚雷爆裂。

馮氏席地而坐,抱著她那雙殘破畸形的小腳,看著周老婆子臨死時刻麵上驚懼苦痛而扭曲的表情,仿佛這是一計撫慰她雙足疼痛如裂的良藥。

這一夜在雨聲中寂然的迎來格外熱烈的晨光,岑家食肆的早膳不多,尤其是這炎炎夏日,湯水一類的熱乎吃食都賣不動,油餅更嫌膩人。

食肆這時節隻賣三樣早點,蒸扁食,麥餅和青草糊,扁食就像餛飩皮包的餃子,因為皮格外的薄,所以蒸好之後晶瑩剔透,顯得格外飽滿緊縮,且油亮亮的,仿佛一位豐腴婦人裹了件不合尺寸的小衫,將內裏餡料盡數勾勒,豆芽、肉沫、海米、豆腐碎,真是誘人得緊。

趕時間的食客最喜歡買麥餅做早膳,麥餅是烙出來的,皮薄卻不透,金黃香韌,不容易破皮,講究些的用巾帕一裹,不講究的信手拿著吃。

麥餅做的好吃,最仰賴阿姥醃的鹹齏和彈牙的肉皮。一口咬裂麥餅皮,內裏的餡料烘出熱氣來,因為餡料中有了酸味的鹹齏,所以香而不膩,肉皮在咀嚼中格外明顯,既有肉香,又有了出挑的口感。

最好吃的麥餅在書塾裏,因為孩子們會哄搶,會奪食,吃到嘴裏時更多一份勝利的喜悅。

錢阿姥原本做的好豆腐腦,但是做豆腐腦趕著早市賣實在太累人,岑開致就不叫她做了。夏日裏青草糊清涼敗火,青草是用草植熬的,自有一股草木清味,不用冰鎮也十分爽滑,隻是黑黢黢的,不及木蓮豆腐那樣好看,但是下火消燥更甚於它,淋上一點糖水甜絲絲的。

每每下學,書塾裏便湧出一大群小郎來食肆痛飲,再經過他們回家一讚揚,家中長輩哪怕是不進來用膳,路過之時也會進來買上一碗。

眼下,這條街市已經醒來,隻是還虛著眼,伸著懶腰,困意朦朧。

‘噠噠’的馬蹄聲清脆動人,岑開致歪頭一瞧,就見江星闊騎馬信步而來,小幡隨晨風而動,三角尖尖的影子落在女娘雙眸上,遮住一早就過分刺目的陽光,好叫她看清這個郎君出眾的身姿。

“昨夜同陳寺卿聊得遲,便也歇在廨舍中。”江星闊微微一笑,一早便見她,果然叫人心緒愉悅。

江星闊吃什麽一向是岑開致做主,正此時,瞿家的趙嬸也來要了一大張麥餅和兩籠扁食。

“泉九怎麽樣了?”岑開致問。聞言,江星闊也關切的看了過來。

“精神頭不錯,原想叫他吃米粥,隻是他可憐巴巴一雙眼瞧著,小娘子讓他逗笑了,說買岑娘子家的扁食給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