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九查個案子傷成這樣, 大家心裏都有氣。門外一眾僧人神色各異,或不安或慚愧或疑慮。

岑開致目光轉了一圈,望向個腦袋大肚皮圓滾的僧人,不怎麽客氣的說:“這位師父是管膳房的吧?圓覺大師斂財有方, 南山寺的富庶果然不是我等可以想象的, 血菇雖是閩地山間至寶, 不過膳房應該有吧?”

她前半句講得好幾個僧人都麵露不滿, 可那彌羅佛肚的僧人張了張口, 尷尬的說:“有。”

岑開致很不客氣,也不要人家給她拿, 徑直就說要去膳房庫室裏挑選。

南山寺理虧在前,又有大理寺派了守衛威壓在後,雖是滿寺的武僧, 卻也不敢同官府相抗, 便開了庫室讓岑開致挑選。

庫室一開, 有寒意,岑開致心裏有數, 知道好貨都在冷庫裏, 擺在門口那些尋常食材, 她隻挑了一些合用的幹貨, 綠仁果、榛子、芝麻、豆腐衣, 隨後便直直往裏頭的冷庫走。

滇南的金耳,蜀地的竹蓀,隴原的百合,閩山的血菇, 一拿就是一大盒, 不怕她要吃, 就怕她太識貨!

“那個,是茶葉吧。”臨走時岑開致忽然抬頭看見了一個高架,看似不起眼的紅黑陶壇擺在上頭。

“是,是。這兒有上好的紫岩茶,性溫厚,施主女體偏寒,喝這種好些。”那膳房大師父臉憋通紅,慌忙拿過一個手邊的錦盒,又怕岑開致看出他不情願,連聲解釋道。

岑開致沒接,也不用他動手,讓江星闊兩個手下攀上去拿,打開一聞,清香難敘,竟有迎麵而來的水霧濛濛之感。

岑開致滿意的笑笑,“瀑布香茗,果然名不虛傳。從前阿爹想做此茶的買賣,奈何本錢太高放棄了,他帶回來半錢給我嚐過,大約是保存不好,不及師父這裏的味雅呢。聽說這野茶隻長在餘姚四明山的瀑布畔,汲瀑布水氣,浴雲霞霧靄,而且姿態奇絕,好似羅漢樹的枝葉,難怪得佛門喜愛。今日有幸,沾光一嚐了。”

她抱著茶壇子不撒手,臨出門時還道:“哦,對了,把紫岩茶也拿來,瀑布香茗的確偏寒,隔頓喝比較好。”

瞿青容看那大師父的樣子,簡直像剜了他的心肝,冷笑一聲,與岑開致一道離去。

泉九雖知岑開致好手藝,這幾日若不是有殘餘糕點果腹,隻怕要吃山鼠填五髒,自然也盼著能吃頓好的。

可聽到這食物都是補身所用,又生怕喝了苦汁,還要灌下一碗素湯藥膳,這跟喝兩碗藥有甚區別?

見岑開致和瞿青容端著膳食而來,泉九內心有期待,但沒多少。

瞿青容挪來一個高腳花凳,就讓泉九靠著床吃,岑開致和江星闊在一旁的圓桌上吃。

岑開致一掀開食盒蓋,便是一股子鮮氣四溢。江星闊朝窗外看了眼,滿院都是他的人,便道:“你偷偷做葷腥了?”

“雖說南山寺枉為佛門清淨地,我卻也不能愧對菩薩。”岑開致說著,捧了一大碗的炒飯出來。

炒飯烏漆如墨,新嫩翠綠的豌豆陷落其中,像是玄色絲緞上托著翡翠圓珠,江星闊細細一看,才發現是烏米飯炒紫菜碎末,難怪是黑豬身上落烏鴉,黑上加黑,但一嚐,又鮮美無比。

“南山寺的幹貨真比商行還全,這是頭水紫菜,我在火上燎過又碾碎,烏米飯是寺僧的現成的膳食,又加了些香油。”

江星闊這身量,每日不吃點實在飽腹的活不下去,見他大快朵頤,泉九伸長了脖子張望,“我也想吃。”

“烏米飯不好克化。你吃這個。”瞿青容打開一個湯盅,黃澄澄的一片,還有幾個白圓在其中浮浮沉沉。

泉九憋著笑看看她,又看看岑開致,像是做了什麽得意的壞事偷著樂。

“那是笨的鴿蛋,膳房的小師父養的鴿子,孵不出的,也就不算殺生了。”

與鴿蛋同燉煮的金耳其實和尋常的銀耳同宗,隻是色澤金燦,形狀如腦,又長在高山之巔,珍貴非常,是溫補養身的佳品。

泉九嚐了一口,隻有溫厚的清甜,一點點杞子味,好喝極了。他眯起眼笑對瞿青容笑,叫她憐惜極了。

“這個湯簡單,我同致娘學了來,回去再做給你吃。”

說著就見岑開致遞過來一大盒如柔白紗衣的竹蓀,十分正大光明,理直氣壯的道:“竹蓀還是煨雞湯的好,拿回去燉了喝。”

岑開致做飯有些泄憤的意思,一大鍋的雜菌湯煮到最後隻為了給血菇勾個芡汁。血菇泡發之後肥厚發韌,再用蟬衣豆腐皮包裹,澆上一勺濃縮的鮮菌芡汁,恍恍惚惚,竟吃出了絕美的肉感。

還有蒸熟之後又過一遍篩子爛成糊的百合做底羹,清甜之味全然迸發,再撒上舂成碎末的綠仁果、榛子和芝麻,香極。

舂果仁的體力是兩個守衛的隨侍代勞,豈料兩人臂力上佳,岑開致又專心做菜一時未察,他們一味埋頭苦做,把岑開致拿來的所有果仁都舂好了。

岑開致一愣,笑道:“也好,做個擂茶與你們喝。”

本想用瀑布香茗,可看見大師父一副快嘔血的樣子,岑開致還算厚道,想了想香茗性味孤高,倒也不適合做擂茶,反手拿了紫岩茶遞過讓隨侍舂了,清冽的山泉燒沸衝入,果仁香氣綿長馥鬱,岩茶香氣如蘭浮動,整個膳房香得附近僧眾佛心搖擺。

岑開致做好茶飯,隻留了一小份給那個送來鴿子蛋的小沙彌,其餘悉數帶走。

此刻竹枝院裏人人大快朵頤,隨侍守衛們得了一碗香掉七魂擂茶和鮮走六魄的烏米飯,吃得那叫一個意猶未盡,又聽說下廚的是江少卿相好的,不由得在心中把岑開致的位置又提了提。

小沙彌吃齋飯一向心無旁騖,岑開致的手藝又令他連連驚歎,不曉得素齋還有此等好味,遂埋頭苦吃,實在不察周遭師兄師叔的豔羨嫉妒。

飯飽之後,江星闊、岑開致和瞿青容各捧著杯香茗喝,一個挑眉,一個讚歎,一個頷首,紛紛折服。

茶化藥性,泉九不能喝,幸好他也不是什麽雅人,喝茶能品出個苦不苦,澀不澀,滿室茶香,他聞也聞夠了,倒是不饞。

南山寺的主持大師也很會挑時機,幾人飯飽茶足,心情好轉,他這才登門。

江星闊冷口冷麵,對上福慧大師卻也要鬆緩幾分,概因其實在德高望重,又醫術精湛,遷都以來幾次疫病,都是由福慧大師和宮中禦醫共同敲定的治疫方子。

“老衲身居主持之位,用人不明,險釀禍事,實在愧對。”

福慧大師說著就要叩首,江星闊雖一把扶住了他,卻道:“大師近年來總是閉關禪修,雖是情有可原,可用人之錯不可推諉。我讓手下人去查驗了圓覺身份,他原是個貶斥嶺南的罪人,套上一張度牒,竟成了僧眾。再者,談何‘險釀禍事’?隻怕城中幾人欠債自盡,少不得還有內情,殺生之過已經犯下。”

幾句不留情麵的話,將福慧大師暗地裏搭好的台階都給撤了。

圓空是福慧一手養大,性子剛直,此刻便耐不住了,正要說話,卻見福慧擺了擺手,看著江星闊目光的竟是很慈愛,口吻也不似什麽得道高僧,就是個老者長輩,“三歲看老,幼時便是這樣一粒銅豌豆,掌刑獄平法紀這差事與你實在相符。”

江星闊低了點腦袋,沒說話,岑開致警惕的看著福慧大師,這老僧看起來一身仙氣遠離凡塵,卻又似個說話拿捏精妙的官場老油子。

覺察到岑開致的視線,福慧大師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起來,連聲道了三個‘好’,隨後並未多言,隻讓圓空出麵解釋。

“圓覺是十幾年前剃度入寺,因為是當時的戶部侍郎引薦,又拿了好些度牒做情麵,我們也就沒有詳查圓覺的背景。”

岑開致仿佛在看一場蹴鞠,一顆竹球踢來踢去。

“噢?那圓覺入寺多年,所賺得銀錢都歸戶部了?”江星闊說著還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清冽矜貴的香氣飄散,叫圓空一噎。

“雖不至於此,但長生庫與戶部多有往來,想來,是互利互惠的。”圓空帶了賬冊來,瞿青梧和其餘幾個死者的欠債數目赫然在目,江星闊皺眉道:“抵了那些產業,竟還不夠?”

“這些爛賬都交由金寶錢行處置,圓覺已死,我的確不太清楚。”圓空倒也不算推諉。

“金寶錢行?”荊方在旁聽了多時,此時走上前,“我聽說金寶錢行的周老爺去歲就病故了,他兒子又是個沒能耐的,掛了賭賬淪落到要賣家資抵債的地步,金寶錢行早就被幾個外地商人瓜分了,隻是為了這塊招牌,所以麵上還是周家的。”

圓空眉間疙瘩隆起老高,心中尚存一點僥幸,問:“那幾位去世的都是女施主?除了皆在本寺抵押借款之外,可還有什麽其他的相同之處?”

瞿青容為查明阿姐死因有無隱情,曾走訪過其餘幾位死者,甚至瞻仰過遺容。

聽聞此言,她忽得想起那個輕佻的男子,無恥到要來寺廟尋花娘的混賬,腦中迸發出一個荒誕的念頭。

岑開致一瞥眼,見她的手緊攥門框,骨節突出發白,極力的忍住驚愕怒氣。

瞿青容自己尚不敢置信,咬牙道:“她們幾個都同我阿姐一般,生得好顏色,出自好人家。”

圓覺有些不明所以,就見瞿青容徑直走向那日在竹林裏遇到的小沙彌,“那天嚷嚷著要找花娘的男子,可知姓甚名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