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寺的長階下, 一輛板車堵了道,上頭都是一摞一摞的布匹,發黃發皺,像是先弄髒了, 又費勁洗過。

周老婆子正扯著一位小僧哭訴, 說自己家中如何淒慘, 城中典當行又不肯收布, 賤價賣也賣不掉, 隻盼著佛祖慈悲,能給他們一條活路。

“女施主請鬆手, 女施主,女施主!”小僧終於掙脫開來,道了句佛號, “不必師叔來看, 小僧就可以告訴您, 這些布匹品質粗劣,又遭浸毀, 寺中質庫是不會收的。”

周老婆子又要嚷嚷哭嚎, 忽得就被僧眾塞了一碗粥和芋子。

馮氏連忙吃喝起來, 隻差把臉都埋進去, 周老婆子卻撇撇嘴, 顯然不滿足。

馮氏晨起便沒用過,昨夜裏才嚼了一把雜米,生啃了半個菊芋,周家並非米糧斷絕, 隻是周老婆子不把她當人看, 飯桌上多飲一口鹹齏湯都翻白眼摔筷子。

她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大碗, 用芋肉去刮碗裏殘餘的粥水,又把芋頭塞進嘴裏,芋毛還沒去幹淨,她就用舌頭去舔,去蹭,就是舍不得吐出來。

忽然,馮氏的動作一僵,她看見了岑開致。

她爹是秀才,總是把女子無用掛在嘴邊上,她到了年紀就被嫁出去,換了弟媳婦進門花用的幾塊新布。

岑開致這種和離的女娘,在她爹眼中簡直比青樓花娘還要不堪,可是馮氏日日看在眼裏,隻覺得她的日子比自己快活了不知千百倍。

周老婆子倒是會借力,指著岑開致道:“這是我的街坊,她給我做保人,我定是有當有贖的。”

岑開致險些被她氣笑,道:“我不給她做保,家裏三個兒子,什麽田刨不肥?非要來這討飯吃算怎麽回事。”

“我兒子是讀書人才,是秀才。”周老婆子道。

岑開致冷笑,道:“秀才是廢人啊?別的不說,今日這一趟,為什麽不讓你兒子來送?她一雙小腳,從城中走到這,你這是嗟磨人的手段也下作了!”

馮氏一雙足似裂了一樣疼,小僧下意識看了一眼,鞋麵上竟已經滲出黃紅膿血,不由得閉目皺眉。

馮氏慌忙的矮下身,扯了扯裙踞遮掩。

“我說你個出家人,盯著我兒媳婦的腳看什麽?你這可是占人便宜啊。”周老婆子叉腰上前,要同小僧理論,想以此為把柄,要那小僧收下爛布。

小僧被她倒打一耙的厚顏無恥驚呆,一時無言,身後武僧伸手一推,周老婆子就勢滾下,摔在泥裏蹬腿哭嚎,“和尚殺人了!和尚殺人了!”

圓空皺眉,不過大理寺少卿就在邊上看完了全程,這老婆子又豈能汙了他們去。

馮氏急急去攙她,反被她打了一巴掌,馮氏這懦弱可欺的樣子,叫人心裏生出些厭惡,似乎覺得她的苦楚也是活該了。

“你扶她幹什麽?!這種人,色厲內荏,你強她弱,你弱她強,這些年了,你還沒看清嗎?你二嫂家境又比你好多少,坐月子時娘家攢了半籃雞蛋送來,叫這鬼婆子吃了大半。你二嫂月子沒做完,拿刀追出她一條街去,鬧得滿大街看笑話,可如今,也太平相安,就是你如此唯唯諾諾,才叫她爬你頭上!”

岑開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馮氏捂著臉,卻木然道:“可我坐月子,娘家沒來人。”

岑開致怔忪了一會,有些無力的道:“我明白了,你自覺娘家無人撐腰,夫家又待你刻薄,索性破罐破摔,自己也不拿自己當人看了。”

馮氏張了張口,無言以對。

“你若舍了這婆子,眼下我就幫你叫頂轎子回去。”岑開致看著馮氏,她卻猶疑半晌,不敢應下。

岑開致歎了口氣,對江星闊道:“走吧。人不自救,萬般無用。”留下周老婆子和馮氏兩個陷在汙泥髒水中。

長階兩旁有轎夫等著抬人上山,雖說拜佛要誠心,可若是實在腿腳不便,也隻能坐轎。

寺院外香客眾多,拉拉扯扯的不成樣子,岑開致婉拒了江星闊相幫,一步步走到寺門前,累得微喘,滿肚子的氣都飛了,再也揣不住馮氏的煩心事。

圓空大師讓小沙彌領岑開始和江星闊去竹枝院,這是專門招待香客的處所,自己則去尋前日見過泉九和瞿青容的僧人了。

小沙彌奉上了六味齋糕和一壺清茶便退下了,南山寺的齋糕沒有葷油,少了幾分香,卻能凸顯食材的本味。芝麻糕不似尋常市麵上那般是做夾餡,或是混在核桃糖粉中一起蒸製,就是一塊黑漆漆好似墨條一般的純粹芝麻糕。

岑開致嚐了一口,薄甜微苦,芝麻香極。她擅廚,嚼了嚼就品出做法來,大約就是黑芝麻曬後磨粉,捶搗出油,再兌蜂蜜,磕進模子裏,做出方正的糕餅模樣就是了。

桌上幾味齋糕味道都不錯,花糕兌了玫瑰漿子,香氣淡雅甜蜜。糯糕軟得能出絲來,包餡的豆沙是蒸出來的,粒粒分明,與外皮形成截然不同的口感。

一品桃不過巴掌大小,粉粉一隻,活靈活現的桃子模樣,糕皮之下是完整的桃肉,味是一般,形卻很美,若是老人家過壽,桌上擺了這麽一小山的糕點,合情合景,定能得讚。

“好生懷念這南山寺的齋糕,從前還是阿爹帶來給我吃的。”

“你阿爹倒是交際廣博,連南山寺都有往來?”

“我阿爹做生意,常有現銀壓在貨款上提不出的苦處,南山寺有質庫又有長生庫,比尋常私人借貸要穩妥,又比官府交子庫要寬鬆,所以有往來。”

岑開致又拿了一塊糯糕,手臂都抻直了,扯出好長還不斷,江星闊幫她扯斷,自己嚼吃了。

岑開致咬著下唇有些羞,沒話找話道:“從前都是南山寺直接送給阿爹,自己買了一次,才曉得這樣貴,今日也是蹭你的情麵白吃了。”

“這裏幾塊,要多少銀子?”

“就這幾塊,加上一壺清茶,賣得話,少說也要二錢。”糯糕對於江星闊來說太甜了些,見他一副被齁到的樣子,岑開致俯身而來,將一塊芝麻方糕推進江星闊口中。

她想起南山寺寶殿裏華美的佛像,盯著那雙碧波**漾的眸子,玩笑道:“本以為佛像金身隻麵上一層金粉,現在看來,全是金的也未可知。”

江星闊無比順從的張口吃下,苦苦的,倒不膩人,他本來覺得還不錯,一聽這價碼,也不由得挑眉。

“阿彌陀佛。”給江星闊喂食的舉動恰被個負責灑掃的小沙彌看見,見他閉目長吟,岑開致雙頰緋紅,束手縮腳的老實坐定。

這個院子三麵環竹,滿目綠意,連眼睛都覺得清涼,打眼望去,就見對門屋子的房門也開了,一對夫婦正望著他們。

荊方有些意外的上前,笑道:“江大人,岑娘子,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二位。”

方才岑開致與江星闊兩人的親昵,他自然也看見了。

嘉娘驚異的看著岑開致,又覷了江星闊一眼,表情說不出哪裏別扭,總之是笑也勉強,說話也支吾。

早先雖開過二人間的玩笑,可真瞧見他們似有情意,心中有另有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們夫婦此番前來也是談買賣,嘉娘手上有間典當行,南山寺的質庫裏又有不少死當,就請他們夫婦代為出手。

說話間圓空帶著幾個小沙彌回來了,膳房的小沙彌道:“我給兩位施主指了西邊的近道,穿過榕樹下的氣根林就到了,不過幾步腳程,哪裏會走錯呢?”

“泉大人來南山寺查案,卻失蹤了?”荊方關切的問。

嘉娘有些不屑的小聲嘀咕,“什麽大人,小小一個刑官罷了。你是進士出身,何必喊得那樣謙卑。”

岑開致略有些不順耳,但也沒說什麽。嘉娘這性子雖然記仇小氣,可也隻是嘴上不饒人,荊方隻做未聞,依舊笑得親和有禮。

圓空是掌管田產的,雖與圓覺各司其職,但也認得荊方與嘉娘兩人,就問:“荊施主的事務還未商量妥當嗎?”

“早就同圓覺大師商議好了。”荊方笑道:“案牘勞形,難得批了假,寺中清涼,與娘子多住幾日權當做避暑了。”

嘉娘輕輕拽他,嬌嗔道:“不是說去後山看龍湫瀑布嗎?眼下正是好時候。”

泉九和瞿青容行蹤未明,江星闊和岑開致心事重重,哪有心思遊樂。

“泉九此前來查訪的案子與南山寺長生庫有關,想來與長生庫的庫僧有過交談,我想見見他們。”江星闊道。

圓空還有事務,就讓小沙彌帶著江星闊去見圓覺大師。

禪房與僧舍都在一處,僧人清修之地,岑開致不好去,就道:“那我跟小師父去榕樹林看看。”

江星闊有些猶疑,但岑開致不願幹等著,撞鍾佛音一聲聲的**平汙穢,亮堂堂的白晝也實在叫人生不出什麽畏懼之心,他隻好道:“小心些,勞煩小師父照應一二。”

南山寺的長階眾多,而且大多陡峻,下行的速度若是太快,一個不小心跌下去就遭了。

小沙彌腳上有功夫,足尖點著台階衝下去的。岑開致提著裙擺想追,喊都喊不住他,到底是六根清淨的佛門弟子,憐香惜玉什麽的,全無想法。

江星闊伸手一拽岑開致的腕子,將她攬進懷裏,幾乎是帶著她飛下去。

小沙彌站定回頭看了一眼,趕緊捂眼睛。

玄色血紅鑲邊的黑色官服衣擺微揚,月白棉布衫裙外罩著的淺藕色薄紗飛舞,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背影看起來卻極為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