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庫的庫僧眾多, 受潮的賬冊密密的擺了一院子,泉九蹦著進去,都沒處站腳,搖搖晃晃的用足尖點住地, 就見一個衣飾華貴的金人走了出來, 林筱跟隨在側, 還有個小沙彌一路將他們送到台階旁。

認出了林筱, 泉九自然也認出那金人是完顏計, 不由得皺眉。

小沙彌上前講了泉九來意,那僧人對他頷首淺笑, 報了法號叫做圓覺。

“南山寺怎麽還同金國王爺有牽扯?”泉九的話不怎麽好聽,圓覺卻隻是淡笑不語。

泉九不知道什麽叫做適可而止,也不想婉轉說話, 連連追問之下才知道完顏計耳聞南山寺長生庫賺錢有道, 所以前來討教, 若是能借橋一過,讓他也賺一筆就更好了。

泉九撇撇嘴, 人生在世, 誰不為利, 也不好教訓這庫僧, 隻將好幾人因還不上南山寺的生息本金而自盡的事情說了。

“竟有此事, 我倒不知了。”圓覺十分驚訝,道:“出家人不好拋頭露麵行催繳一事,都是請金寶錢行代為操辦。金寶錢行一貫行事有度,從也沒出過逼死人的事, 是不是女施主心誌不堅, 一時惶恐難安, 所以想不開呢?”

泉九與圓覺你來我往的說了幾個回合,他一口一個阿彌陀佛,神情悲憫,卻是滑不溜手,半點抓不住,遠不及那個一聽死人與南山寺有關,就呆立閉目念往生咒的小沙彌可愛。

泉九算不得無功折返,卻也著實沒什麽收獲,等他回來,蓮花池畔卻不見瞿青容了。

“方才坐在這的女娘可瞧見了?”他問一個在附近灑掃的小沙彌。

“膳房糕點出籠了,那女施主聽說是今日的最後一趟,就去膳房了。”

南山寺的齋糕很有名氣,老人吃了增福添壽,小兒吃了平安靈秀,隻是每日隻出三趟,賣完即止,不是那麽容易吃到的。

膳房的方向不必人言,嗅著香氣就能找到。泉九看不見瞿青容有些急,腳步匆匆,踏著滿地未及時清掃的落葉雜草,發出細碎的聲響。

瞿青容在膳房門口截胡,所有齋糕種類齊全,她總要買個痛快。“方糕、芝麻糕、澄沙糕、糯糕、一品桃、花糕,各來兩份。”

“還有一份給誰?”

泉九出聲,瞿青容偏首笑道:“尋來了?自然是給致娘的,她早先就同我提過,想吃南山寺的齋糕,眼下可不得多買些?”

小沙彌包好齋糕,看了看天色,道:“兩位施主該離去了,再過一個時辰,寺院內門就要鎖閉,一旦落鎖,不到第二日雞鳴是不會開的。”

“多謝小師傅。”瞿青容道。

小沙彌給兩人指了一條近路,說是近路,卻是越走越荒僻。偏偏泉九還十分自信,“再走走就到了。”

瞿青容早知這人的腦子裏記不了多少路,可不知怎得,又被他旺盛的自信所蒙蔽,就隻能望著眼前巍峨的山壁,瞥泉九。

“咳咳,”泉九有些尷尬,道:咱們沿著山壁走,總能碰見門的。”

南山寺在群山環繞之中,自然草植繁茂,暮色愈濃,寺廟原本的靜謐平和,漸漸幻化成一種鬼魅陰涼。

泉九很過意不去,瞿青容覺察出他手心冒汗,攥得越來越緊,便道:“就是鎖在南山寺一夜也無妨,又不是荒郊野外,你不必太自責。”

泉九這才鬆緩幾分,轉過臉看瞿青容。瞿青容隻比他矮一點,伏在他肩頭時,一轉臉就能鼻尖碰鼻尖。

佳人在懷,月色清輝,本是美事。可這南山寺裏長著許多烏桕,樹皮漆黑如墨,像是燒過一般,枝幹虯曲。若是白日裏來賞玩,許也要誇一句蒼勁,可夜色之中,點點月光艱難落下,隻照得滿林枝幹清臞詭異,好似早就枯死,拘著萬千悲愴憤恨的魂靈。

烏桕林長了百年不止,泉九和瞿青容才是誤入的遊人,本就氣短一截,不好造次。

兩人屏息凝神,隻想快快離開,林間靜謐卻又不是純粹的死寂,間或有一聲幹癟喑啞的鴉鳴,恍惚間似人語。

泉九腹誹道:“娘的,喜鵲哪去了?!歇得也太早了,晚上盡是些晦氣玩意!”

他正想著,忽覺瞿青容輕拍肩頭,“阿九,前麵好像有人。”

瞿青容同瞿先生一樣有視近怯遠症,看書看得多了,就容易有這個毛病。

泉九本以為她看花了,自己眯眼一瞧,卻真有個人那麽高的影子立在那,遠遠地,也似乎聽見人聲低語。

他緊緊攥著瞿青容的手,遲疑的朝那個背影走去。

“這位小師父?”泉九一手握刀,一手背在身後護著瞿青容。

那人沒有動彈,隻是腦袋古怪的擺動了一下,泉九生疑,可說話的聲音愈發明晰,壓住他心中不斷翻湧的驚懼。

泉九離那人不足一丈,雲霧翻騰,遮住清月,林中更是被墨潑了一般,隻餘前頭微末黃光,像是燈籠殘色。

“請問。”泉九咽了口沫子,就見那人身子未動,腦袋卻靈活順滑的轉了過來,一雙杯口那麽大幽藍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他們,鼻口那地方動了動,發出小兒哭泣的聲音,像是吞了一個娃娃在肚裏。

泉九像是被毒啞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夜風鑽進他脊梁骨裏,刺得他猛一哆嗦,返身抱起瞿青容就跑。

身後傳來翅膀撲騰的聲音,連帶著扇起一陣風,瞿青容被泉九扛在肩上,看了個分明。

“沒事,沒事了,是人麵夜梟。”瞿青容一連說了好幾遍,泉九才聽懂了,喘著粗氣將她放下來。

瞿青容指了指那截隆起的根係,道:“站在那上麵,倒似人高。”

泉九軟在地上,道:“娘的,那眼珠子比大人的還嚇人。”

瞿青容哭笑不得,用腳尖戳戳他,示意看前頭的忽然熄滅的燈籠光。

“那裏好像真有個人。”

泉九一骨碌爬起來,抱著瞿青容就往前奔去,把那人逮住。

風移雲動,僧人的腦袋好似指路明燈,被重新展露的月光牢牢釘在原地。

“圓,圓覺大師?”泉九鬆了口氣,道:“可算碰見個人了,我們迷路了,帶我們出去吧。”

圓覺大師打量著泉九的神色,行了個單手禮,道:“可是內門已經落鎖了。”

“那容我們住一晚吧。南山寺素來也是有廂房留容香客的。”瞿青容道。

圓覺為難的皺眉,道:“話雖如此,可本寺也鮮少接待施主這般年歲的女香客。”

“事從權宜嘛。”泉九道。

圓覺隻好答允,還叮囑他們要敬重佛祖,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在寺中行那**之事。

泉九麵嫩,臊得撓頭,瞿青容倒是沒什麽太大的反應,隻問:“此地偏僻,更不是僧舍,我們是誤入,大師來這裏做什麽?”

圓覺大師腳穿僧鞋,落地無音,可方才泉九躺在地上喘氣的時候,分明聽見有匆匆離去的腳步聲。

月明晃晃的掛在前頭,照得人心亮堂,圓覺微微側首看著瞿青容,日日受香火供奉,也沒熏出他半點佛相,雙目圓短,耳小如鼠,貼在臉上,藤蔓垂枝的影子給他描出三頭六臂,好似精怪化作人形。

“來處理貧僧的一點私務。”

南山寺的外門要遲半個時辰才落鎖,再打開之後,早有虔誠的香客蜂擁而至,爭前恐後的要插頭一炷香。

山腳下馬棚,馬兒沒等到自家的主子來領,馬夫琢磨了一下,看在泉九給的銀子本就有富餘,抓了一把草料給它,隻是沒有再放幹豆。

馬兒短吟一聲,有些不滿。

隻是過了今夜,晨光微曦,竟是連一把幹草都沒有了。

馬夫頭疼的打量著它,不知道它的主人哪去了,為什麽不來領馬,也不續上銀子?

“噅噅,噅噅。”饑餓難耐的馬兒叫了起來。

一匹經過的黑馬歪頭看它,大大的眸子滿是困惑,像是在問:“你怎麽在這,你主人呢?”

馬背上的郎君好生英武,隻是眼眸好似夜池,幽綠的水草在水底晃動,一個不甚,就要被裹纏溺斃。

“那就勞煩您幫我物色一戶穩妥的。”女娘好聽的聲音傳來,江星闊驀地轉首,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岑開致。

岑開致正在與一個僧人說話,她身後地上還跪著一戶佃農,正是王角一家。

“江大人?”岑開致看到匆匆朝自己走來的江星闊,想了想,也並不意外,“是來找泉九和瞿娘子的吧?我順道也想來問問呢。”

“你怎麽在這?”江星闊問。

“我與阿姥合買的稻田遭水淹了,稻苗沒死透,隻是要一株株的除了泥巴才能活。”岑開致說著,睨了身後一眼,歎道:“這倒好了,他們便說自家沒餘糧沒活路了,要我借糧,又說給南山寺做佃農如何優待,既如此我這就帶他們來了。”

南山寺自前朝便佇立在臨安城外了,原不過一個小小廟宇,然改朝換代,金戈鐵馬,它卻日益壯大,聳立高山之中,腳下良田盡數是南山寺所有,田中勞作的農夫,也都是南山寺的佃農。

王角身後幾個執杖的武僧好似怒目羅漢,嚇得王家人瑟瑟發抖,南山寺如何優待佃農岑開致不知,隻不過佃農大約也不敢扯著僧袍哭訴撒潑吧?

昨日泉九和瞿青容未歸,江星闊派了阿山來南山寺詢問,但卻被告知兩人已經回來了。

城門守衛沒見過泉九,眼下再看,甚至連山腳下的馬都沒帶走,十之八九,南山寺有鬼。

圓空大師聽了江星闊的質問,又看看那匹埋頭苦吃的黃馬,眉頭微蹙,道:“竟有此事,江大人隨我來吧。”

因為泉九和瞿青容去向不明,瞿先生急得昏了一次,還得瞞著不叫瞿夫人知曉,錢阿姥也是坐立不安,岑開致回去也是放心不下,索性跟著江星闊一起進了南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