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九前腳剛走, 後腳泉駒便來了大理寺,隻是他不敢進去,在門口溜達了好些時候,被守衛一把提住。

聽說是來找泉九的, 守衛便叫了阿山來。

阿山知曉內情, 知道那日是泉駒良心未泯, 泉九這才逃出生天, 待他還算和顏悅色。

“我們大人有事出城去了, 且不知什麽時候回來呢。你有什麽事?”

泉駒嚅囁良久,吞吞吐吐的說孫氏遭狗咬了, 沒有銀錢看病。

阿山倒願意借錢給泉駒,隻是花在孫氏身上,卻很不痛快, 想來想去, 還是掏了兩粒碎銀, 道:“若是瘋狗咬得,你可得小心了, 別把自己也折進去了。”

泉駒一怔, 想起阿娘忽得畏冷, 又驟然怕熱, 而且口沫四溢, 吃不下睡不著,心下凜然,急忙道了謝就往家中跑。

待他跑到家門口,卻聽見泉大一聲慘叫, 進門就見他一巴掌把孫氏呼在地上, 捏著不斷流血的虎口斥罵。

一時間, 泉駒傻在原地,都要不認識這個一向庸懦的父親了。

“借來多少?”泉大甩甩手。

泉駒攤開手,泉大看清兩粒銀子,一把拿走,還啐了一口,“狗屁兄弟,就值這點,你再給我去要,模樣弄得可憐些。”

泉大傷口上的血落在泉駒掌心,孫氏身姿古怪的癱在地上,一動不動,泉駒看著那滴鮮紅,從頭僵到腳,想到阿山的話,連悲傷都顧不上,狂奔到水缸邊洗手。

泉九尚不知兄嫂遭難,站在南山寺如長龍般的施粥隊伍前出神。

長龍的另一側,依舊是廟會小集市,比之往常人少了些。

瞿青容潔白的鞋麵纖塵不染,鬆鬆踩在馬鐙上,這匹黃馬本是大理寺公家的馬兒,不過是泉九跟著江星闊久了,馬兒總是他在騎,如今又得了個一官半職的,也沒人這麽沒眼力價跟他搶。

泉九上次得了馬兒相救,總覺得它很有靈性,再加上這馬兒也不年輕了,他就格外憐惜幾分,不忍叫馬兒負重,就拽著韁繩做了一回馬夫。

“來,喝一些。”泉九遞過一個幹淨的白瓷碗,瞿青容俯身一吮,狀如冰而軟似豆腐的木蓮凍就滑進了口中,透明的縫隙裏是滿溢的糖蜜,剔透晶瑩的涼,沁人心脾的甜,與舌尖廝磨著,擊潰了暑氣。

夏日身子倦怠笨重,這一口下去,人都輕盈了。

“少些薄荷味。”瞿青容將碗推了推,讓泉九喝。

擺攤的嬸婆笑道:“娘子說笑了,我這小本買賣哪裏用得起薄荷。”

泉九見她大熱天的出來討營生甚是辛苦,便多給了兩個銅子。

“娘子拿著玩吧。木蓮果多子,取個好意頭。”對方投桃報李,給瞿青容奉上一個圓墩似青皮核桃的果子。

泉九紅著臉看瞿青容,她淡笑道:“多謝。”

若不是沿途泥濘未幹,施粥長龍裏偶有災民哀哀哭泣,此行倒不像來查案,好似來踏青。

“南山寺名聲素來很好,便是放交子錢賺些生息,也是為了修葺廟宇佛像,兼賑濟災民,所以官府一向幫扶。”瞿青容幽幽的說。

泉九熟悉她的口吻,聽出幾分言外之意,就道:“你不這樣認為?”

“你來時問過江大人意見,他什麽意思?”

“大人想了片刻,讓我小心行事。”泉九憶起江星闊眉頭微蹙的表情,似乎是覺察到了什麽,但又說不上來。

“水至清則無魚,也許南山寺本意如此,可層層下去,就連聖意也會被扭曲,一個長生庫上下便有庫司、庫子、庫主十餘人,整日與銀錢打交道,到底是僧還是商?”

泉九仰臉看著瞿青容,聽她說得這樣細致,想來是查問過的,瞿青梧的事情,她到底是難以釋懷。

“原也不做他想,隻是又死了幾個婦人,同我阿姐一般年歲,也是借了南山寺的交子錢,眼下這關口,還不上又如何,賴著也能活,怎麽就一個兩個的死了?”

看著災民碗中米粥,泉九拽著韁繩,掃了一眼道:“比臨安府的還稠些。”

除了粥,老弱婦孺每人還可拿一個芋子,如果南山寺的生息都是用到這些地方,真是我佛慈悲,更沒什麽好指摘的。

泉九把馬兒交給山下馬棚,又付了十個銅板的草料錢,與瞿青容一步步往上走。

南山寺下長階考驗信徒虔誠,有人一步一叩,磕得額頭紅腫滲血,依舊滿臉平靜。

泉九看得咋舌,他除了幼時吃過阿娘帶回來的幾塊白米齋糕之後,對南山寺並沒什麽別的印象,隻記得那股線香的氣味。

瞿青容熟門熟路的往功德箱裏捐了銀子,拿了一束線香分給泉九幾支。

“不是,你多拿些啊。那塊銀子得有三錢了吧?”

泉九踮著腳尖想看清瞿青容扔進去的那粒銀子有多大,被她擰著耳朵拽到蒲團前跪好。

瞿青容拜了三拜,上前插香,轉身見泉九還在發呆,笑道:“你就沒什麽想求的?”

泉九望著瞿青容,佛像金身宏偉,麵目慈悲,被嫋嫋升起的煙霧虛掩,她立在佛像前,卻比佛像更似他的神明。

“想求的眼下不是時候啊。”泉九小聲的說。

瞿青梧剛死,瞿青容雖然與她是平輩不用守孝,但瞿先生和瞿夫人如此悲傷,他就是個傻子,眼下也不會去求親。

拜過佛祖,泉九亮出大理寺腰牌,一不留神摸錯了,還是原來小吏的腰牌,他也懶得解釋,就沒說司直的身份,是說要見一見長生庫的庫僧,那小沙彌給他指了路,說是過了竹林就是了。

“阿爹傷懷,的確不是時候。”

夏日的陽光總是不受人喜愛,更何況瞿青容很是怕曬,一曬就紅臉長疹,於是兩人鑽進了幽綠的竹林之中躲避陽光,走著走著,似乎是走錯了小徑,竹子愈發密。

泉九正費勁扒拉開道,就聽瞿青容繼續道:“因為阿姐這事,他動了招贅的心。”

泉九手一卸勁,竹枝反彈,火辣辣的給了他一嘴巴。

“哇!”泉九就覺得嘴巴疼得發麻,不用照鏡子都能感覺到兩片唇在飛速的腫脹。

瞿青容簡直不知該笑該罵,“你,你不願也不用自殘成這樣。”

“我沒有不願,”泉九委委屈屈的說:“能娶到你怎麽都好。”

瞿青容對泉九的心意想來拿捏穩妥,早就知道他會這樣回答,並不意外,隻定定的看了他一會,嘴角輕翹,道:“你我的事,我同阿爹說了。”

“什,什麽時候?”泉九嚇得路都不會走了,整個人夾在兩根竹子中間動彈不得,索性就掛在上邊了。

“那天你冒著台風來書塾,阿爹嚇壞了,住在家中那幾日又鞍前馬後的忙,阿爹又不是傻子,早就看出來了。前日問我的意思,我說……

泉九聽得專注,連大氣都不敢出,瞿青容卻偏偏賣關子。

“你說什麽?!”

“我說,是啊,黃鼠狼自然沒安好心的。”

“哈?”泉九垂頭喪氣,“怎好這樣說我?”

“你這幾日進門,阿爹可有趕你?我今日同你來南山寺,阿爹可有不準?”

泉九呆呆的琢磨了一會,頓時喜笑顏開,把個臉都笑爛。

瞿青容麵上蓋著一張薄紗帕子遮陽,眼前綠意朦朧,雖看不清,可泉九緊緊抓著她的手,每一步都走得篤定。

泉九從竹間掙出來,微微屈膝,矮下身來,又仰首看她,看著薄紗下透出的一點微粉,他虔誠的閉目,輕輕一觸。

隔著柔軟的紗巾,他觸及到更軟的一雙唇,泉九心如擂鼓,又恐褻瀆,正想回撤,就覺瞿青容將薄紗一掀開,香軟的粉唇大膽而主動的逼近,泉九渾身無力,又燙得發緊,隻被瞿青容抵在竹上,任由她好一番唇舌交纏,魂肉親近。

竹枝纖葉嘻索作響,不知道是風動,還是心動。

忽得,碎語聲和腳步聲傳來,雙唇稍稍分離,扯著一縷銀絲不願斷。

不遠處竹林間瞥見人影,泉九一個激靈,連忙扯過薄紗將瞿青容的臉蓋好,又將她掩在身後。

幾個動作間,人已經到了近旁,原來他們一直尋找的石子小徑就在三丈開外。

“嘿!這他娘的讓我逮著一個現行的!”那人一瞧見泉九和瞿青容,頓時興奮如捉奸,直直扒著著竹子就鑽了過來。

偏生長了個如懷胎七月的大肚,卡在兩竹之間過不來。

他身後跟著個一臉急色的小沙彌,“施主不要再滿嘴汙言穢語,這是佛門清淨地!”

他驚訝的看著泉九和瞿青容,道:“二位施主這是……

“我夫人怕曬,所以走竹林裏過。”泉九解釋道。

小沙彌鬆了口氣,那人還一臉不信,眯著眼想看清瞿青容的樣貌,可見是把眼珠摘出來貼在近處,也隻能看到一點輪廓。

不過見泉九人模狗樣的,想來玩得貨色不會太差,便道:“夫人?真是你夫人?不是這寺裏的花娘?”

“施主,你再胡言亂語,小僧隻好請師兄出麵了。”小沙彌深深吸氣,看起來快要駕鶴西去了。

泉九就吃虧在這張嫩生生的臉上,沒穿官服就沒人怕他,他把胯一擺,摔出佩刀來,齜著牙笑了笑,吼道:“你他娘舌頭還要不要,要不要連你這副豬耳朵一起砍來下酒啊!?”

瞿青容在他身後輕笑調侃,“好英武啊。”

泉九雙耳冒火,不知是羞是怒。

幾個武僧趕到,將人拖走,那人走時還嚷道:“我是聽人介紹的,他酒後喝多了撒瘋,說得那叫一個真,我,我是被騙了呀!”

小沙彌氣得不輕,一顆佛心躁動,差點爆炸,他咽口沫子喘勻氣,道:“施主若要去長生庫房尋師叔他們,直往東走就是,隻是到了蓮花池畔,女施主卻不好再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