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麵積水已經退了好些, 隻淺淺沒過馬兒蹄子。江星闊這匹黑馬秉性高傲愛潔,這幾日汙水裏淌來淌去,鬧得它總是氣呼呼的噴響鼻。

周老婆子覷了江星闊一眼,往門邊藏了藏。

“大人吃了沒?”錢阿姥問。

江星闊搖了搖頭, 臨安城中雖未有大傷亡, 可是洪水退後, 犬畜橫屍, 恐生瘟疫, 臨安府遣了不少官吏去臨近鄉鎮視察民情,工部上下更是忙做一團, 人手不足,循例也是要大理寺幫襯一把的。

江星闊這幾日也不得閑,剛在家中眯了一覺, 就來看食肆的境況了。

“我們都好。”錢阿姥接過江星闊遞來的一個包裹, 怕是給岑開致的, 沒有掀開瞧,隻聞見一股子藥氣。

錢阿姥嚴嚴實實的抱著包袱, 把江星闊往裏讓, 隻當沒瞧見周老婆子踮腳張望的模樣。

岑開致循聲出來, 廚房裏正吊雞露, 悶得她一臉潮紅, 再好的胭脂也不及這個顏色襯人。

見江星闊稍稍養回去的一點肉又削沒了,岑開致按了按額角滑下來的汗珠,道:“做碗冷淘吃吧,可以先喝點粥。”

岑開致把一個老南瓜煮了粥, 黃澄澄的一大鍋, 想著南瓜補益氣血, 瞿夫人身子還沒好全,又碰上這種天氣,南瓜香甜滑口,健脾開胃,最適合不過,就讓阿囡送了小半鍋去。

阿囡回來時手裏抱著幾根瓠瓜,腳下三寸高的木屐是瞿青容幼時穿過的,滿地積水泥濘,走來走去甚是不便,於是就翻箱倒櫃的尋了出來送給她。

周老婆子原以為自己今日撈不到什麽了,見著阿囡手裏幾根嫩綠的瓠瓜,忙展臂攔了她,厚顏無恥的說:“給我兩根。”

鮮果摘了保不住,留在藤上又會被風雨摧毀,瞿先生思來想去,最後隻得挖根留土,把一整扇的爬藤架給挪進柴房了,這才艱難保下幾個瓠瓜。

如此寶貴,還分給了食肆,阿囡自然不肯,扭著身子護住。

周老婆子見幾個大人不在店門口,竟伸手來搶。

阿囡忙跑,周老婆子還想扯她,就聽見身後馬兒嘶鳴,下意識回頭,就見馬兒嫌惡的一揚蹄,什麽黑黢黢毛乎乎的東西從水裏飛了出來,直直落在她麵門上。

那玩意還動了動,小爪子借力一踩,又躍到水裏去了,周老婆子這才看清,竟是一隻碩鼠,在汙濁的水中遊得歡暢!

饒是周老婆子再不講究,此刻也連連幹嘔,指著把前蹄搭上食肆台階的黑馬怒罵:“畜生!你這不得好死的鬼畜生!”

馬叫引得江星闊走了出來,正聽見她這句罵,頓時橫眉冷豎,嚇得周老婆子慌不擇路,一頭撞在挖運汙物的板車之上,也不敢言,頂著一身髒臭逃回家去了。

這條後街離大理寺近,是陳寺卿吩咐人清掃的,看著役夫清除穢物的小吏認出江星闊,行了個揖禮,道:“大人。”

“這裏地勢低,積水嚴重,務必要仔細清掃,若遇見瘋狗癩貓,一並擊殺,以免滋生疫病。”

“是。”

“避瘟藥茶,多飲幾碗。”

“是。”小吏忙答,卻又麵帶猶豫。

“有事便說。”江星闊道。

“是,額,大人,那水部衙門的差使好生無禮,隻說咱們不是他們管下,吃了用了,白白虧損,戶部錢數對不上人號,要不批的。”

“混賬。”江星闊蹙眉道:“我知道了。”

水部衙門是工部下屬,那工部陸侍郎與陳寺卿雖是同窗,卻素來有些不睦,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為難。

江星闊想著,就聽岑開致道:“來吃吧。”

說是冷淘,卻是既沒有用冰鎮過,也沒有和了槐葉汁水的鮮麵,岑開致不善製麵,便用了食肆中存著的粉幹,白白占了一個冷淘之名,卻是全然不符。

粉幹如麵一般纖長,卻是米漿所做,幹而脆硬,不易黴壞,投入沸水中煮製時間要比麵久一些,煮好近半透明狀,滑而爽口。

湯底中擱一點豬油,半勺好醬油,一點細鹽,幾剪子蔥花,加一瓢雞露,再撕些雞絲,瓠瓜切絲焯水,全碼上去,一碗溫涼鮮美的粉幹就成了。

阿囡洗了腳,換過鞋襪,穿著新得的木屐‘噠噠’的滿地跑。

馬兒從後門進了院裏,後院鏟了水,又焚著避瘟丹,還算幹爽,隻是井水汙濁,還是不好用。

江星闊給的那一包東西是避瘟藥草香丹還有明礬,岑開致已經給水缸打了點明礬,市麵上什麽都漲價,明礬也是一樣。

“避瘟丹不要省,日日都要熏。”江星闊一邊吃一邊說,他向來食不言寢不語,隻是到了食肆,總是不自覺鬆泛懈怠,“我記得阿姥有養雞,瞧著還精神嗎?”

“精神是精神,隻是阿姥養得太好,幾隻變一窩,一窩變一圈,我有點擔心,就先殺了幾隻,煨湯、熏蒸,吃了或存著,不浪費就好了。聞聞,是不是好香?”

是香。這小院,這小院裏的人,都太叫人舒服了。江星闊這幾日瞧得滿地狼藉,民生凋敝,心中淤堵盡數散了。

阿囡盛了一盆水,站在板凳上細細的給馬兒梳毛。花兒又一盆盆的搬到來了廊下,隨著殘存的風氣擺動,映得滿院明快馨香。

“這幾日門戶看得緊一些,也別讓阿囡出去了,碰到瘋狗惡犬就不好了。”江星闊鬆快了一會,便又操心起來,“附近的鄉鎮鬧了犬患,城門雖看管嚴實,可百姓總要吃飯,隻怕疏漏。”

岑開致聽罷點點頭,見江星闊要走,小跑幾步追上,輕道:“你也小心些。”

江星闊微微一笑,伸手想摩挲一下她粉桃般的雙頰,卻又覺得此舉輕浮,隻抿了抿指腹間無意粘住的一縷青絲。

六部在禦街西,算不得很遠,江星闊一雙銳目,遠遠看見戶部與工部侍郎站在一塊,便驅馬趕了過去。

戶部黃侍郎受過江星闊相幫,一張喜團團臉見到他就笑,聽他質問陸侍郎手下不許大理寺官吏吃喝,概因戶部不批銀錢,黃侍郎忙道:“竟有此事,定是底下人胡亂揣測!大理寺官吏此番借調多少人?”

“八十二人。”江星闊一清二楚,還睨了陸侍郎一眼。

黃侍郎點頭道:“那我心中有數了,不會叫人沒有湯藥喝的,也不會叫人鑽了這空子,災後事多,想來也沒人敢借著這事兒鑽營吧?”

他們兩個陰陽怪氣,陸侍郎氣得吹胡子瞪眼,此事雖非他授意,可十之八九,也是那水部郎中有意討好為之,實在愚蠢至極!

江星闊看了看陸侍郎,道:“上位者縱覽全局,細枝末節處總有疏漏,兩位大人品質高潔,這種嗟磨人的手段,隻有鼠輩才以為是好計謀。”

也巧,說著水部郎中便至,身後還跟著個江海雲,像是剛剛談完事情,一道從官廨裏出來。

江海雲頭蓋烏雲,瞧著不是什麽好相。江星闊不知怎得稍感愉悅,道:“新婚燕爾,阿兄怎麽一臉衰相?”

“真是黴運當頭,阿娘非要死守個吉時成婚,你新嫂從明州來時台風雖未至,可風浪已漸大,一個浪頭卷了她半船嫁妝去,至今還沒找到。”

江星闊涼絲絲的說:“人沒事已是萬幸。”

“也是,隻是那船嫁妝裏,有她繼母給的體己添妝,她覺得愧對繼母心意,整日鬱鬱,我這才來找水部郎中,翻船地離碼頭算不得很遠,水也不深,想看看能否派漁人下去撈一撈。”

“什麽?河水渾濁,淤泥滾滾,還派人潛下去?阿兄何時變得這樣不分輕重。”江星闊毫不客氣的斥了一句,引得那邊訓人的陸侍郎,挨訓的水部郎中,看戲的黃侍郎都看了過來。

“我,”江海雲氣結,扯了扯江星闊,扯不動,壓低聲音道:“自然是過兩日,過兩日再說。”

“那何必急急來此?”江星闊翻身上馬,口吻冷硬的道:“不若告訴小嫂,許是天意呢?”

“你說的這是什麽話?”馬尾甩了江海雲一臉,一絲絲的疼。

他氣惱又不解,心道江星闊雖是個凶戾的,待他卻也有禮,從不曾如此,而且話裏話外針對的似乎是施明依,他皺眉想了想,決定回家問個清楚。

大理寺雖派了好些人手支援各部,自家卻也雜事不斷,風災過後,日子總要繼續過下去,家破要修繕,人亡要治喪,總之就是一字曰“錢!”

這若是尋常厚道人家,東挪西借,總有法子,可若是似周家這般惹人憎惡的,便是人人厭之,許了高利也不借。再有甚者,本就是舉債度日,眼下更是連利息都還不上了。

幸而聖上從知臨安府所請,下詔寬限理還私債,以免債主強逼,使百姓沒了轉圜餘地。隻是天恩浩**,施行起來卻又不得那麽圓滿。

臨安城中接連又死了幾人,其中還有兩人也是借了南山寺的錢還不上,從而想不開自盡而亡的閨中少婦。

自盡本不歸大理寺,可泉九見了瞿家這幾日的愁雲慘淡,又想著死了這人怎麽也是向南山寺借錢的,心中有些狐疑不忿,便向江星闊攬了這個差事,去南山寺詢問情由。

瞿青容得知,便也要跟去,“我隻是女眷,上香拜佛再常見不過了,有何不可?”

於是待城郊退盡了積水,兩人便一道往南山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