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肆的地勢不算高, 但從街麵到巷弄後的河埠頭這一段路,微微有些斜,不知是天然還是人工。食肆開門做生意,門檻自然不能造得太高, 不過岑開致心細, 拿廢舊的木板在原來的門檻上釘了一層。

如此這般, 下雨時積水傾覆, 悉數往河中去, 食肆裏雖躲不過潮氣濕滑,但積水還隻是在台階上下試探, 沒全然蔓延到屋中來。

公孫三娘裹了蓑衣帷帽出去察看,回來時有些憂心忡忡,道:“河岸水線要與岸邊持平了, 眼下沒漫進來, 若是再下一個時辰, 也會漫進來。”

說著,她覺得足邊被什麽柔韌有力的玩意一碰, 嚇得她蹦上台階, 這才看清, 竟是一條肥碩的鯉魚。

“哇!捉來吃吧!”阿囡睡眼惺忪, 一看天井成了好大個魚池, 頓時精神。

錢阿姥嘴角都要掉到肚臍眼了,可阿囡卻是歡欣雀躍,孩子的眼裏沒有愁苦,是好事。

公孫三娘尋來一個撈魚的網兜給她, 岑開致讓她上背風處撈, 錢阿姥道:“莫掉進去了。”也就隨她玩了。

幾個大人忙得很, 將桌椅壘高,又將米糧一件件擺到高處,擺不下的幾個壇子,再挪到岑開致屋裏塌上。

“喬阿姐回家時把鑰匙給我了,我去她店裏瞧瞧,她那假髻也怕潮。”說著,岑開致就要去妝奩裏拿鑰匙。

公孫三娘一把拽住她,道:“別別,外頭水正往裏走,裏弄那條狹道水勢最猛,你這樣瘦,萬一衝河裏了怎麽辦?我看她買了些油紙,雨水進去了一些也沒事,若是全漫進去了,你去了也沒用。”

岑開致一想也是,就把鑰匙放下了,道:“那等風雨小一些再去吧。我真不願喬阿姐家出事,前個才同我抱怨過,說是鋪子的租金又漲了,辛辛苦苦一年,倒有半年是替別家忙碌。”

這半條街上,誰不是租富戶家的鋪子支應生計呢?大約也隻有岑開致這間不起眼的小食肆,能將賺得的銀子都捏在手裏。

臨安二字雖無水,卻又處處有水,雨雪霧露,冬是濕寒,夏是潮熱。

這攜雨的台風一來,連廚房的柴火都濕得能發新芽了。阿姥燜一鍋飯的功夫,自己倒差點成了熏雞。

“咳咳,咳咳,咳。”

阿囡丟下網兜跑過來,攙著錢阿姥在門檻上坐一坐,錢阿姥說了句什麽,大雨嘩然,阿囡沒聽清。

這小院雖掩去大半咆哮的風,卻也躲不開傾盆而下的雨,看著水波一下一下打在台階上,輕而易舉的攀了上來,阿囡心裏有些惴惴,“阿姥,雨什麽時候停啊?”

錢阿姥答不上來。

雞被關在籠裏,倒是安靜,隻是雞屎摞了一地,臭得厲害。菜畦裏的剛冒頭的幾株苗兒都被擇掉了,與其爛在水裏,不如吃了,隻是眼下用濕柴燒灶,委實熏嗆。

還好江星闊昨日來的時候給岑開致帶了些吃的,是從臨安很有名的鹵味鋪子,但鋪子離得很遠,在城北碼頭邊上。

這家的鵝脯做起來繁瑣,先用鹽醃整鵝,再蒸透,浸在鹵汁中,吃時澆上紅澄杏醬,所以才有胭脂之名,鵝脯肉嫩而豐,又不及肥腿價貴,每每出鍋,總是最先賣完的。

岑開致吃得心滿意足,想起江星闊給她鵝脯時仔細解釋自己是被江海雲強拉去迎親,見到施明依身邊幾個仆婦,這才知道原來那日在茶樓裏的柳氏原來就是施通判的繼室,施明依就是江海雲的繼室。

也許是美食當前,又或許是天災正臨,岑開致心裏並沒太多情緒。

她是被祖母、乳母照顧長大的,後來又跟在阿爹身邊養了幾年,柳氏與其說是她娘,不如說是阿娘兩個字下模糊的一張麵孔,換了誰都可以。

午後雨勢漸小,積水漫上了簷下的回廊,但有門檻阻著,屋裏還算幹爽。

阿囡蹲在門檻內,岑開致在屋裏燒了除濕避瘟的香丹,一股子清苦味道,她用葉片編了幾艘小舟,擱在混沌的水中搖搖晃晃,隨風起伏,隨波逐流,半點不由己。

岑開致去假髻鋪子裏看了看,情況尚可,於是幫著鏟了些水,又用磚塊壓實了油紙,便落鎖回來了。

雖是穿了蓑衣,還是要涉水步行,見街巷與河流渾然一體,已經是不分彼此了,遠遠見著一隻棕紅恭桶在周家巷口浮浮沉沉,岑開致大驚失色,趕緊踩上自家門檻。

隱隱約約,雨聲中夾雜著幾絲哭聲,岑開致駐足側耳的這一當口,哭嚎聲越演越烈,幾近獸類的悲鳴。

“濕淋淋的站著做什麽?!去,我燒了熱水,你和三娘都洗洗去!”錢阿姥把岑開致扯了進來,將門關牢。

一轉臉,錢阿姥一張老臉幾成貓妖,左一道灰痕,右一道黑線。

“阿姥。”岑開致想哭又想笑,心中感動。

“磨磨唧唧作甚?”錢阿姥急得很,“等著傷風呢?”

說了又嫌不吉利,連拍好幾下桌角去晦氣。

臨安城裏即便是慘,也慘不到哪裏去,更何況還有熱水澡洗,著實是享受了。

江星闊買的花擺了一庭院,姹紫嫣紅,美不勝收,錢阿姥嘴上雖嫌棄占地方,吃不得,但岑開致瞧見好幾回了,她總站在花兒前頭輕嗅淺觸,也是,老了難道就不是愛俏女娘了?

雲相稍變,岑開致還沒吩咐,錢阿姥已經同阿囡兩個螞蟻搬家似得將花兒都搬進來了,高高低低的在條凳書案上擺著。

公孫三娘一把將屏風推開,就見岑開致正趴在浴桶沿,輕輕擺弄著垂到水裏的淩霄花蔓,身後花似雲霞,襯得她粉光花容。

見岑開致用巾帕遮掩胸口,公孫三娘笑道:“都是女人,羞甚?隻瞧你瘦,不曉得肉都長這了。”

岑開致勾去黏在唇角的一縷濕發,笑道:“哪裏及三娘豐滿?”

公孫三娘顛了顛胸口一對,晃得水都滿溢,道:“你我怎一樣?瞧瞧我這胳膊、腿、腰、腚,哪不大?倒是你,瘦巴巴的腰身,卻似葫蘆一般。”

岑開致羞得半潛在水中,忽又浮出來,露出一對玉如意似得圓潤肩頭,笑道:“可掩在衣裙下,全無用武之地呢。”

岑開致與公孫三娘笑鬧一陣,被經過的錢阿姥斥了一句,“非泡到水冷才起來?一個兩個都如阿囡似得要人催!”

兩人對視,眨眨眼,隻好爬起來擦幹穿衣。

公孫三娘一邊低頭束帶,一邊道:“王角一家不肯割稻,眼下也不知怎樣了,我瞧他家各個蠻牛一般,雖肯幹卻也固執,不聽人勸,唉。”

岑開致良心有限,全給了屋裏這三人,眼下是擠也擠不出來了,就道:“咱們也要張口吃飯,食肆開門,便要穀糧,我與阿姥籠統就那麽一點地,又不是什麽腰纏萬貫的富戶,我若白容他一年,費得卻是自家銀子。”

“你能這樣想便好,我隻怕你心軟呢。”

公孫三娘揉了揉還有些酸的肩,想起王家幾個壯漢抱臂站在田埂上看她一人割,心中還是憤憤。

岑開致見她氣不順,就道來年換人戶,不要他們了。

公孫三娘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臨安城中積水擁堵,雖是漸退,卻使得城外菜農進不來,好幾日沒有新鮮蔬果了。

食肆本不想開門,架不住熟客涉水而來,將鹹齏醃物一掃而空,隻恐來日就算水退幹淨了,菜價也要暴漲。

“還是十文?”李才驚訝的問。

錢阿姥‘嘖’一聲,瞥見巷弄口有個半隻腳沒藏住,道:“小聲些!還不是看在苗娘子份上。”

李才笑眯眯的,摸了兩枚紅李給阿囡。

阿囡沒接,先看了看錢阿姥,李才道:“吃吧。娘子喜歡吃果子,我囤了不少,也是趕早了,瞧瞧眼下,難道劃船去買啊!”

錢阿姥歎了口氣,苦澀的笑笑,對阿囡點頭。

李才見錢阿姥總往他身後瞧,也看了一眼,見周老婆子探頭探腦的,了然一笑,道:“算算,也該問到這來了。”

“問什麽?”岑開致連著砂鍋給李才一起端來了,阿囡誤打誤撞撈上來的大鯉魚,正好給苗娘子補奶水。

“借錢,借米,借糧,借菜,總之是有什麽借什麽。”李才掀開鍋蓋,就見是奶白一鍋湯,香氣撲鼻,回去擱一方嫩豆腐再煨一煨,晚上就是一鍋好菜了。

他想得美,可眼下豆腐坊都沒開,上哪弄豆腐去?

“周家不至於吧?”聽岑開致這樣問,李才呶呶嘴,道:“怎麽不至於?聽說周家的布匹全被淹了,瞧瞧這水,顏色都趕上糞水了,布泡過還能用?她一家多少口啊,每天光米糧就多少銀錢?偏偏一個兩個都把著一間鋪子不肯放,各個無用不肯出去找食。也就那三娘子吧,月子裏送來了一件肚兜,我家娘子看著她可憐,就給了她幾件衣裳去縫補。”

馮氏的確是可憐,岑開致卻也不是菩薩,見李才走了,周老婆子覥著臉要湊上來,錢阿姥對岑開致使了個眼色,她便避到後頭去,讓錢阿姥來打發了。

食肆雖有屯糧,卻也不好一味賣出,岑開致略略抬價,可細算起來,卻比米糧行要實惠些,生意好得都叫人難開懷。

屋裏米糧漸消,青穗卻還未脫殼,公孫三娘費勁舂了好些,到底是慢,跟不上用度。

這一日,先頭借糧碰壁的周老婆子又要來買糧,雖是買,卻是霸道的,欺這食肆皆是婦孺老弱,要強買好些,不賣便是一副撒潑相。

錢阿姥咬咬牙,她許久沒唱那哭天搶地的,癱在地上胡亂蹬腿,鬧得蓬頭散發的戲碼了,若是周老婆子強逼,少不得也要使出來。

正當她猶豫之時,忽得眼前一亮,笑得牙肉都露出來了。

“江大人,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