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家隻有一個守門跑腿的小廝, 一個浣衣做粗活的仆婦,灶上一般都是瞿夫人操持,她既昏了,瞿家的灶也涼了。

岑開致不知此刻該不該去打攪, 捧著一罐冬日裏做下的藕粉在瞿家門口來回躊躇。

忽得門一開, 瞿青容一見她如此情狀, 伸手攜她進來。

“阿爹一日水米未進, 吃了些硬糕餅又吐了, 我正想請你做些吃食來呢?這是什麽?”瞿青容探頭看她懷裏陶罐。

“藕粉。”岑開致道,“那咱們先做了送去吧。”

冬有糯藕, 夏有脆藕,未成藕時有花,花落又有蓮子、藕帶, 便是殘荷亦有美態, 著實是個寶。

藕粉味甘、性平, 有安神益氣之效,如今瞿家人人悲痛, 又吃不下葷腥, 這個是最好的。

岑開致提著燒沸的水壺燙進碗裏, 再用木勺攪弄著和了滾水的藕粉, 藕粉從淡粉漸漸變作透明的黏糊, 她還帶了秋日裏的桂花蜜,淋了一勺在上頭,琥珀色明澄的粘稠蜜汁細細嫋嫋,幽香一陣陣的飄來, 便是無心飲食的瞿青容此刻也覺得舌尖一甜, 仿佛已經入口。

瞿夫人已經醒來, 她滿臉病容,全無胃口,強自吃了幾口藕粉,已是意外。

瞿先生要撐著,將瞿夫人吃不完的藕粉一掃而空,長出一口藕香甜氣,對岑開致拱了拱手,又對瞿青容道:“你也鬆泛鬆泛,出去陪岑娘子坐坐吧。”

院外,廊下的竹簍裏堆著馬糞,馬兒食草,這幾日天氣晴熱,曬得糞球幹燥並沒什麽異味。

瞿青容見她看著竹簍,道:“瞧瞧院裏的牡丹被禍害成什麽樣了,都說牛嚼牡丹,我看馬也一樣。”

岑開致知她是勉強說笑,握了她的手不說話。

瞿先生膝下隻有二女,瞿青梧生得明豔,一場詩會嶄露頭角,使得鍾家來提親,聘為次媳。

瞿先生並不想憑女高攀,比起父輩家業,瞿先生更傾向於尋一個青年才俊,可鍾家挑中瞿青梧,隻因次子資質平平,繼承家業的重擔也並不倚仗他,次媳出身清白,又有顏色,便夠了。

再加上瞿青梧執意要嫁,又怨瞿先生阻她前程,氣得瞿先生當即撇了這門親事不想管,最後還是瞿青容出麵說和,又將瞿先生給自己備下的嫁妝分了一半給瞿青梧。

雖是如此,瞿青梧的嫁妝與妯娌相比,還是寒酸許多。因為瞿青容犧牲在前,瞿青梧雖未曾明言埋怨,話裏話外卻總是帶出幾分,總嫌銀子不夠用,瞿青容去歲去看她,又聽她說自己在明州出海的商船上投了好些銀子,獲利頗豐,前些日子再去,她卻閉口不提此事。

“這倒是有的,我阿爹發跡,也是靠與幾位至交親朋出海經商,隻是這事獲利豐厚,風險也高,一朝漁船傾覆,命葬魚腹,是半文錢也沒得賠。”

“是啊。今年台風來早,說是南洋的船隻翻了,她此番是借了南山寺的交子錢投進去,眼下不論是阿爹辛苦積攢的嫁妝,還是鍾家交到她手上的一些財產悉數泡湯,她自覺無言麵對,便服毒自盡了。”

瞿青容歎了口氣,抬起淚眼去看房梁道:“我阿爹雖隻是個教書先生,不比人家身居高位,家財萬貫,卻也賺得一家飽腹,屋舍避寒,四鄰敬重,生在這樣的門戶,她還嫌自己命不夠好,人心不足蛇吞象,終是苦果自食。”

說著,一陣風浪裹挾著院中草木碎葉塵土而來,瞿青容穿著大袖寬袍,便扯了來同岑開致一起擋風。

“今年,老天爺怕是要給咱們吃些苦頭了。”

相比瑞安府、明州等地每逢台風遭淹沒廬舍,**失苗稼,沉溺舟船的慘,臨安偏居內陸,台風的影響稍遜幾分,隻是錢塘江潮水洶湧,卷了人去,或是城郊山崩石碎,泥流毀屋的消息,每年也不曾斷絕。

錢阿姥一遇台風天便是戰戰兢兢,魂不守舍,看著天邊那一抹紅得刺眼的晚霞揉著雙膝。

泉九駕馬而來,馬後還拖著一輛板車,上頭都是些鐵塊粗索,每條都有腕子粗細,他摔下兩捆,剛想說話,就被錢阿姥一個熱騰騰的帕子重重的揩了把臉,燙過之後一陣舒爽的涼意,泉九笑嘻嘻的伸著脖子讓錢阿姥繼續擦。

“瑞安府海角來了急報,潮水腥臭泛濁,瞧著有些台風相,這些粗索先放著,等阿田阿山下了值,我帶著他們來縛屋。”

岑開致拖了拖那粗索,太重了,隻在地上刮蹭著,市麵上的繩索可沒這個好,楊鬆給食肆送米來,順便就給搬進去了。

錢阿姥難掩心慌,還是道:“有本事了,阿姥享你的福了。”

“阿姥呀,我且沒這個本事呢。這繩子是大人從軍中弄來的,就一車,他自家分了些,這些給你們,我又替瞿家討要了兩根。”泉九撓撓腦袋,笑道。

泉九說著又去瞿家送粗索,楊鬆從後院出來,岑開致喊住他結賬。

“岑娘子,你要不多囤些米糧?”因著楊鬆踏實肯幹,又忠厚孝順,倒是很得劉掌櫃倚重,漸漸地,人也沒初見時那般木訥了,“我聽掌櫃的說,便是眼下瞧著街坊情分不漲價,過些時日也由不得他不漲了。”

岑開致想了想,道:“既這樣,糯米再幫我抬兩袋來,可好。”

賣貓的銀子,岑開致沒有幹放著,而是和錢阿姥一並在臨安城郊買了一塊農田,昨個公孫三娘跑了趟,帶著岑開致的意思催著佃農割早稻。

稻穀還是青穗,未及飽滿,佃農不願收稻,氣得公孫三娘自己下田割了半車,道:“這是今年你們要交的糧食,因為是青穗,岑娘子已經減量了,餘下的你們愛收不收!”

岑開致隻需要操心這幾張嘴就行,所以暫不缺糧,讓楊鬆送米糧是供食肆所用。

公孫三娘累煞了,渾身酸痛的倒在**,阿囡正趴在邊上一字一頓,十分生澀地給她念書,聽得她頭昏腦漲,苦不堪言,還要時不時拍馬逢迎,誇這小妮子說得好,唱得妙,念得呱呱叫。

岑開致走進來,手裏端著一碗冰過的西瓜酪,笑道:“楊鬆方才問起你呢。”

“沒斷奶的娃娃一般,幾日不見就問。”公孫三娘有些不自在的說。

剛回來時,公孫三娘一張臉曬得通紅,還褪了皮,岑開致給她抹脂膏還嫌膩人浪費,硬是不肯。

今歲西瓜淡如水,不甜,隻供消暑解渴。岑開致做了這西瓜酪,擱了糖,一口下去又冰又甜,公孫三娘覺得自己又能再割半車了。

晚間,風吹幡子抖若遊蛇,岑開致立在板凳上摘幡子,見風愈發的大,天邊黑雲壓頂仿佛天塌,飛沙走石混沌可怖,就對扶著凳的阿囡道:“進去。”

阿囡不肯。

“我馬上就好,你人小站不住,快進去。”岑開致又催她,阿囡這才跑到門後掩著,探出個腦袋來看她。

岑開致剛摘了幡子站定,就覺眼睛裏進了沙子,硌得難受,淚湧不斷,她耐不住去揉眼,手一鬆,幡子即刻被風搶走,卷到天邊雲裏去。

“呀!”岑開致眼睛也睜不開,正氣惱之時,就見個身影飛上屋簷,足輕一點,伸手去擒幡子,像是在與天奪。

一匹高大黑馬站在她身側,替她擋風。

風聲嗚然,時而尖銳,時而狂悶,江星闊的聲音卻那樣清晰。

“迷眼了?”

眼皮被輕輕撐開,淚眼隻看到一張模糊的麵孔,卻也能看出他正專注的抿了幹淨的巾帕,替她挑出眼瞼裏的砂礫。

岑開致低頭眨了眨眼,已經不難受了,阿囡正捧著臉看他們,莫名其妙的雙頰緋紅,兩眼冒光。

“這大風天,你怎麽還在外頭跑?阿田阿山已經幫我們弄好了。”

正說著,就瞧見周家屋簷瓦片如飛蝶,撲落下地,碎裂聲響得錢阿姥也探頭出來瞧,見是周家,便不再理會,扯了阿囡這張鋥亮的油燈進屋。

“這就回去了,想來瞧瞧你這是否妥當。”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個錦盒來,餘下兩對掩鬢正躺在緞子上,在昏暗中依舊瑩潤。

“妥。”岑開致指了指窗戶,已釘死了,粗索也已上房。

那日與鄭氏見麵,還沒消解曲氏的事,又與柳氏大吵一架,到底還是傷了彼此,岑開致心上舊傷難愈,又添新痕,觸之劇痛。

“那日讓你見笑了。”

江星闊稍一遲疑,道:“那位施小娘子是我堂兄的繼室,婚期將至,這珠釵是隨嫁的船隊一起送來的。”

他又補充,道:“雖是堂兄,但已隔房分家,與女眷更是鮮有交集。”

岑開致沒說話,隻抬頭看他,鋒銳英俊的一張臉,長發被狂風吹亂,明亮的目光映在身後晦暗可怖的天空上,格外灼熱,卻永遠克製,不會燎傷了她。

夜半颶風聲怒號,天地震動萬物亂,但因為門窗密閉,風聲聽起來發悶,天井中能挪動的物什都藏進屋裏,間或傳來瓦片碎裂,或是重物落地的聲音,都好似隔了很遠。

年年台風,錢阿姥從未似今夜這般安心平靜,大家都宿在岑開致房中,前半夜聽公孫三娘說故事,風倒不如何嚇人,還是她一驚一乍的鬼故事嚇人一些,阿囡嚇得都快藏進茶桌底下了,後半夜風聲漸弱,漸漸都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岑開致被錢阿姥粗糙微汗的雙手撫醒。

“致娘,醒一醒。風小了些,雨卻更大,我瞧著不穩妥,還是將米糧再拾掇拾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