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 李氏和胡氏一左一右的站著,皆想往裏張望,隻是礙於麵子,不好做得太過, 彼此對視, 尷尬地笑笑。

江星闊難得休沐, 又肯分點時間陪李氏吃茶, 來了廖家茶樓, 倒看見胡氏鬼鬼祟祟的黏在門上窺聽。

李氏雙眸放光,輕手輕腳的走上前, 江星闊無奈隻得跟上,駐足在胡氏身後一起聽。

李氏聽出是母女二人在爭執,隻覺十分精彩, 越湊越近, 踉蹌一步貼在了胡氏肩頭。

胡氏叫她嚇了一跳, 李氏還沒來得及敷衍寒暄幾句,就見江星闊走上前, 一腳踹了進去。

柳氏和施明依嚇得麵如土色, 岑開致看著江星闊一步步走到自己身邊站定, 不知為何, 心中委屈倒比怒意更甚。

“我如今自己養活自己, 有什麽好叫阿娘這樣看不起?”

柳氏弄不清楚江星闊的身份,隻見他低頭盯著岑開致額角那條細細紅痕,麵露憐惜之色,便冷哼一聲, 道:“你也好意思說什麽自力更生?速度倒快, 這麽快找好下家了?”

岑開致側身擋在江星闊前頭, 悲目含笑,道:“我哪裏快得過阿娘,想來是如油煎火烹似得守過一年,卷了包袱就嫁了。”

好生毒辣的話,李氏一個沒忍住笑,引得施明依看她,見胡氏還在門口,她急得直扯柳氏的衣袖。

“我是施家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柳氏麵紅耳赤的爭辯,口不擇言的胡亂批駁,“哪裏似你這般,這般無媒媾和!”

岑開致隻覺耳朵裏一陣喧騰,她與柳氏雖不親厚,可怎麽也沒想到有一日她會用這個詞來說自己。

“媾和?!世間竟有你這樣做娘的,棄女改嫁,不聞不問,張口便用如此齷齪之語來指摘!簡直枉為人母!”

江星闊出聲時柳氏才認真抬頭看他,他盛怒之時眸色轉深,此時雙瞳滿是幽綠的怒火,柳氏一看便啞聲了。

岑開致慘然的笑了一陣,道:“三書六禮,明媒正娶,迎的分明是嫁妝,哪裏是阿娘你?踩著我阿爹的骨殖攀上的高枝兒,阿娘可要牢牢待住了。”

這話說得難聽,可岑開致對於柳氏改嫁並無異議,隻是眼下一貫冷靜自持的她,也被柳氏氣得快瘋了。

李氏見江星闊那樣,還有什麽不明白,扒著門框,踮著腳尖想看岑開致的模樣,又聽她說了這話,不由得暗自咋舌道:“好生厲害,會不會太厲害了些?我兒竟喜歡這樣厲害的?”

柳氏被親女兒活剮了臉麵,而且還是在胡氏和施明依兩人跟前,氣得站都站不穩,倒在兩個仆婦懷裏。

“你,你這是要剜我的心肝!我是問過米的,你阿爹都許我再嫁,你,你,天呐,我生養了一個什麽冤孽啊!”

岑開致沒有理會柳氏的指責哭訴,蹲下身一粒粒的撿珍珠。她手裏攥不下,包帕子裏又怕遺漏,正躊躇,就見江星闊俯下身,攤開寬大的手掌。

岑開致把珍珠都擱進江星闊掌心,就聽見柳氏嗤笑,“你這樣看不起我再嫁之身,有本事這輩子都別再嫁!”

岑開致氣得頭腦發悶,難以置信的抬頭看柳氏,江星闊莫名緊張,“岑娘子,你不……

岑開致‘謔’得站起來,一拍茶桌,道:“好,唔!”

一個嬌小的身影飛速地閃了進來,衝到她跟前,伸手捂了她的嘴,一雙格外深邃的眼眸盯牢了她看,道:“這話可不好應下,你這娘渾不是個玩意,不要也罷,日後嫁了好郎,還有好娘等著呢,乖啊。”

岑開致愕然的看著李氏,這張臉,自然隻能是江星闊的娘親,說話竟如此跳脫,性子真是出奇的活潑。

“哪來的蕃……

柳氏話未說完,臀下圓凳碎成渣滓,她登時摔在地上,腚裂成六瓣,還被細細的木頭茬子戳破皮肉,痛得她狼狽大叫。

江星闊收刀回鞘,將岑開致和李氏都護在身後。

李氏見岑開致隻是掠了柳氏一眼,並沒什麽心疼的意思,放下心來,將她看了又看。

一張鵝蛋臉上滿是江南水鄉的韻致,李氏心下滿意極了,攜了她的手就要走。

“等等。”岑開致去拿茶桌上的簪子和耳璫,李氏見她愛惜,就道:“喜歡珍珠啊?我年輕時也喜歡,家裏有好些呢,什麽南珠、東珠我都有,你若……

說著,李氏突然頓了頓,轉身瞥了胡氏一眼,高聲道:“都是我的嫁妝!回去可別亂嚼舌根子!”

胡氏撇撇嘴,見江星闊抬了眼瞥自己,悻悻然不說話。

岑開致收好頭麵,淡淡道:“這是我阿爹死前給我訂的,珍珠是他一粒粒挑著好的給我攢起來的,工期趕了半年,珠寶行的掌櫃送來時,正趕上報喪的也來了。”

柳氏抽泣一聲,對上江星闊和李氏充滿鄙夷的眼神,喃喃道:“我,我隻是借給明依穿戴。”

岑開致充耳不聞,指著施明依的腦袋,道:“還有頂簪和後兜,四個掩鬢呢?”

施明依一張臉紫如豬肝,硬著頭皮卸了頂簪後,整個發髻就歪斜了,拆了後兜,發絲淩亂,狀若瘋婦,哪裏還有甫一見麵時的端莊典雅。

“掩鬢在明州,我沒戴上,岑姐姐住在哪裏,我遣人給阿姊送去。”施明依頭發不多,用不上掩鬢。

“送到旋兒洞的江府來,我會轉交。”江星闊道。

施明依的眼淚包在眼眶裏,怯怯抬眸看江星闊時,如珠般滾落。

江星闊卻連個眼皮都沒掀,隻看著岑開致額角傷痕,正微微滲血。

“好。”她淌著淚點頭,一個假髻包隨著她的動作掉了下來,咕嚕嚕的滾到柳氏腳邊,柳氏正哭得淚眼婆娑,還以為是碩鼠,嚇得縮腳驚叫。

眾人憋笑,施明依的樣子像是要一步登梯,吊死算了,柳氏回過神來,又恨恨地看向岑開致。

岑開致覷了一眼,倒笑不出。

見她雙眼滿是悲涼疲憊,柳氏這一指甲,倒像是掐在江星闊的心尖上。

“走吧。”江星闊道。

胡氏心裏厭惡施明依在江星闊和柳氏跟前失了麵子,可施家女好生養,她幾個阿姊都是一進門就有孕,誕下的不是小郎就是龍鳳胎,她實在盼著施明依這個肚子,轉念想想,今日這番情狀都被自己看在眼裏,施明依氣短,來日更好拿捏。

見岑開致三人離去,她拔下兩根簪子上前,對施明依道:“罷了,罷了,咱們不與少教的野丫頭相爭,來,先把頭發挽起來吧。”

柳氏初見麵時打扮的明豔搶眼,真不知來相看的是她還是施明依,胡氏見了也嫌她不合身份,眼下又吵又哭,臉腫得好似發麵泡餅,胡氏倒覺得順眼幾分。

聽胡氏說岑開致少教,柳氏竟還道:“幼時都在她祖母院裏教養,鄉野農婦哪裏知曉禮數,大些時候又跟著她爹四處野,我更是管不了了。”

胡氏讓仆婦給施明依梳發,又拿了銅鏡給她照,聞言道:“倒也不好如此說逝者,畢竟是長輩。”

她日後亦是施明依的婆母,聽這話怎能順耳。

柳氏張口結舌,施明依握著胡氏的手,柔柔道:“阿娘心如赤子,有時候難免口快。”

胡氏一笑,兩人雖在說柳氏,可一個眼神也沒分給她。柳氏還感動於施明依跌了份竟也沒有遷怒於她。

經這事兒一打岔,李氏也不好再去吃茶,對江星闊使了個眼色,先行回家了。

岑開致猶自傷懷,好一副愁美人的模樣,隻不過肚子可不管她傷心難過,餓了就要叫喚。

第一聲,岑開致沒理,江星闊也當做沒聽見。

可第二聲,第三聲,覺察到江星闊覷她,岑開致歎了口氣,道:“實在沒用,一頓不吃就叫喚不停。”

她說了句玩笑話,方才一心沉溺悲憤,再抬眸看著街麵上人來人往,嘈雜熱鬧,眼前忽湧來一車繁花,明黃豔紫,紅霞綠雲,堆疊如霧山。

“老人家,這些話可有人訂了?”見岑開致看愣了,江星闊攔下板車,道。

花農從城郊一路推車而來,見江星闊問話,順勢也解下脖上的巾帕揩一揩滿臉的汗,道:“不曾,等送到鋪子裏去,叫賣花娘分呢。”

“我都要了,”江星闊扔去一塊銀子,道:“送到大理寺後街的岑家食肆裏,就說是岑娘子買的。”

“誒。”岑開致想阻止,就聽江星闊淡笑,道:“都是有根花,你盡可養著看個趣兒。”

他托了一盆巴掌大的碗蓮遞給岑開致,蓮葉銅板大小,花苞玲瓏,迎風輕晃。

“這位爺眼力真好,瞧著不起眼,最金貴就是這盆碗蓮了,開花隻在這兩日了。”花農樂得結清現銀,忙不迭調轉車頭去食肆。

岑開致捧著蓮花一路回食肆,走到橋邊卻見泉九正在書塾門口,馬車歇著,他站在馬車邊上伸著手,像是要接什麽,隻是動作很躊躇。

“這有什麽!她一向視你如子侄,快快搭一把手!”瞿先生的聲音從馬車裏傳來,有些嘶啞發悶。

江星闊走上前,想看看是否需要幫忙,就見泉九將瞿夫人抱了下來。

“大人?”

江星闊一擺手,示意泉九先忙。

瞿先生也走下了馬車,一張臉似乎老了十歲,被瞿青容仔細攙扶著。

岑開致和江星闊對視一眼,皆是有些擔憂困惑,不多時見泉九走了出來,便問發生何事。

泉九抹了一把汗,道:“瞿先生的長女,嫁給虎門口鍾家做兒媳的那位,借了交子錢還不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