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泱泱數十侍女簇擁皇後而來, 持扇、捧盒、舉瓶者不一,另有內衛隨扈,護送皇後至高座後, 退至兩旁, 守衛皇後安危。

眾人本以為,皇後初次舉宴,定鄭重謹慎無比。但方才這位在麵前走過,身著的僅是絳紫常服, 披帛飄然,危髻邊綰了一朵極妍麗的海棠花。

名副其實, 確有傾國傾城之貌。

形容並非不合規矩,隻是……她們都猜測皇後初次亮相, 又出身尋常,定會在著裝儀態上苦下功夫。

沒想到她竟真把這當做一場尋常享樂的宴會般, 姿態隨意,倒顯得她們用力過度了。

鄭夫人微微凝眸,遙望上首剛剛坐立,同身邊女官說話的年輕皇後, 心中有了幾分思量。

“開宴罷。”

一聲吩咐,早早等候的宮人立刻魚貫而入,井然有序往各座奉菜擺酒。

早在有了舉宴的心思時,南音便將準備宴請的所有人都熟悉了遍,座位按身份而定。即便後來因她心態有所變化,內容稍作改動,這些還是未變的。

佳釀為來自西域的貢葡萄酒, 澆入琉璃杯中, 晶瑩剔透, 未飲先醉。每座上,還擺了兩張刺繡精美的帕子,帕子的布料來自溫家剛研製出的一種輕綾,極為柔順絲滑,放在手中如流水般,擦拭肌膚時宛如身在雲端。

一些女郎注意到這方與眾不同的帕子,俱是好奇,待試用過後,更顯喜愛。有些人當場便要打聽這製帕的布料為何,從何處買來。

便有得了吩咐的侍女解釋,道這是揚州的溫家所出,不日就能在長安的鋪子裏見到。

溫家?她們冥思苦想,經人提醒才想起,那是揚州第一皇商,先前還捐贈了半數家財,得陛下親口誇讚,禦賜匾額以示榮寵。

聽聞,還是這位皇後的外祖家?

有人不由露出笑容,認為皇後擅長利用己身優勢。亦有人暗暗譏諷,道小家出身,就會用這種上不得台麵的小東西收買人心。

眾生百態,她們說的甚麽,南音已不再那麽在意了。她順從心意,摒棄過於正式的禮服,著這麽一身輕便的常服,自己舒適之餘,見了部分夫人和女郎的穿著,還不由莞爾。

倘若她依著先前的打算,這會兒乍看去,當是多麽正式的大宴,難免顯得局促拘謹。

先生說得對,不過是個傳所有人前來聚一聚玩樂的小宴,當愉悅開心為主,不必過於謹慎。

她行過辭令,舉杯遙祝,因知曉自己不勝酒力,杯沿沾了沾嘴就放。

一杯酒後,宴會正式開始,有人含笑道:“常聽人言,娘娘美若天仙、不似塵世人物。當時聽聞,妾還道傳聞膚淺,陛下那般人物,親自選的皇後娘娘定是德才兼備、溫良賢淑,與尋常人不同,議論外貌之言,反倒是冒犯。今日一見,方知傳聞非虛,是妾見識淺了,娘娘竟同先前的太後娘娘一般風華絕代,令人見之忘俗啊。”

出聲的是個妙人兒,一段話誇了三位。南音循聲看去,立刻明了她的身份,亦有人從旁低聲介紹,“禮部王尚書的夫人,身旁所攜為王六娘,是尚書家中最小,也最受寵愛的小娘子。”

“夫人過譽,本宮尚且年少,如何敢與母後相提並論。”南音含笑回誇,“倒是六娘子,小小年紀從容有度,本宮乍一見,竟有王尚書的風範。”

誇一個人,並非誇她自身最好。這位王夫人與夫君王知節恩愛,又疼愛女兒,誇她不如誇這二位。

她一指身側適合小女孩兒的芙蓉糕,著人奉去王夫人那桌。

王夫人聞言,果然滿麵紅光,帶著女兒一起謝恩。雖然她是受了夫君囑咐,有意為這位新後說話,但從今日宴會布置和寥寥幾句對答中,足以看出新後絕非木訥蠢笨之人,玲瓏剔透,不會輕易被那些人影響。

由她帶了個好頭,有意之人紛紛誇讚起皇後來,就南音的容貌、穿著、氣度甚至一舉一動變這法兒誇。南音呢,也坦然接受,一一掃過去,對有意示好之人記在了心中。

她初來乍到,全憑皇後的身份以及身後站著的綏帝支撐,真論交際的手腕和心機,在這些夫人們眼中恐怕還不夠看。既如此,她也不必急於在這方麵下大功夫,反而暴露己身短處。

身為上位者有個好處便是,大可端坐於上,等著旁人來尋。今日由她主宴,凡事自然也該是任她安排。

開宴兩刻,侍女們領眾人入小樓內觀賞。整棟明月樓的二三層,被懸上了一幅幅珍奇字畫,還有道家經書,或有孤本絕篇,引得人驚歎不已。

論品畫評書的本事,有些夫人和女郎未必比家中的男君差,在這全是內眷的場合,大可一展所長。

整場中,無論是因身份或其他,南音都無疑是其中最受矚目者。丹青之道,她侃侃而談,對於作畫的幾十種方式,風格為何,如何賞畫、分辨大家真跡,都如數家珍,聽得人入神。

再到道家經書,晦澀難懂的話經她深入淺出的一番講解,同樣叫人恍然大悟。

玉靈、玉仙兩位長公主聞言,俱頷首表示欣賞,“皇後娘娘已是半個得道之人。”

誰不知玉靈長公主把自己的府邸改建成了道觀,癡迷於修道,鄭夫人笑道:“長公主若是想拉娘娘一同修道,陛下可不依。”

惠寧大長公主作為長輩自矜身份,本甚少出聲,這會兒也笑了笑,“說得極是,你們兩個自個兒要修仙便罷了,可別帶著我們皇後一同出家。”

眾人調侃,南音像是故作鎮定,可作為新婦,難□□露一些羞澀,“這都是跟在陛下身邊,耳濡目染罷了。”

頓時又是一陣輕笑,誰不知大婚以來,帝後恩愛呢?

片刻,有位夫人指向其中一麵牆,“不知這壁上懸的,又是哪位大家之作?我觀之陌生得很,卻也覺別具一格,另有風味。”

這問題,惠寧大長公主會。她粗略一瞄,就知道是觀天洞主所作。

喜愛是真喜愛,在不知觀天洞主為南音時,她有一陣子很是癡迷,為此還曾高價從他人手中購得觀天洞主真跡。後來知曉其身份,震驚之餘,亦為自己曾經的偏見而懊悔了下。

所以這時候,她第一個站出來,笑盈盈道:“你再仔細看看,上麵落款為何?”

定睛一瞧,所有人頓時恍然,可不是皇後本人之作?

尋常謙虛之人,其實很難會有此舉,在第一麵就坦然讓人欣賞自己的畫作。皇後年紀小小,看著臉皮薄,沒想到在這方麵竟也絲毫不怯。

到了這個時候,圍在南音身邊的已大都是天子近臣或眾臣的內眷,個個口吐蓮花,將她誇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

對於稱讚,她照單全收,對於有心人的挑刺或是暗諷,南音也是淡笑視之,而後道:“是麽?”“夫人有何高見,盡可直言。”

這樣不輕不重的回答,往往令人難以接話。停頓間,立刻就被人擠到了一旁,難以再有插話的時機。

她們對皇後的評價,慢慢從“年紀輕輕又出身平平,恐怕怯場得很,自該討好我們”,變成了“小小年紀就城府極深,竟敢真的把我們晾到一旁?”

她們不知,自己的想法和家中人麵對天子時的想法,某種程度上驚人得一致。

鬢邊海棠花經了一些時辰有些蔫了,南音歸座後,由侍女侍奉著換了一朵,下首之人猶在討論方才的畫作,尤其是觀天洞主這個名號。

俯視眾人,南音在這一時刻,隱約對綏帝的想法有了微妙的理解。

對於某些人而言,你的示好,並不會被她們看作寬和大度的品質,反而成了踐踏淩()辱你的理由。即使她拿出禮賢下士的態度去和她們交好,也隻能是事倍功半,回頭來,也許她們還會譏笑自己,笑她空有皇後之名,卻無皇後之威,辱沒了這個身份。

相反,當她對她們的挑釁表現得冷淡,甚至輕蔑之時,反倒會令她們不安,不敢發作。

“娘娘。”挽雪到她耳畔說話。

方才有位女郎見了桌上的魚膾不喜,說自己若食魚膾,定要洛陽最上等的生鯉,正在那兒逼迫侍女給她去換一盤來。

可是這個時候,去哪兒給她尋洛陽的鯉魚?便是宮裏也不一定備了。

南音今日所備魚膾,俱為臨海捕撈,最新鮮的海魚。因她聽表兄溫子望說,河魚作魚膾,食久易病,海魚則少有,因此特意著人換的。

顯然這位不能理解她的好意,因這件小事逼得侍女幾乎哭起來。

此事由侍女告訴挽雪,再由挽雪上稟南音。那位女郎似在關注這邊,見挽雪側到皇後身邊說話,唇畔微翹。

南音也不負她所望,當真朝她這兒掃來一眼。

原是李氏的三娘。

這個李可並非皇家之李,而是出身隴西李氏。

俗語稱天下李氏,同宗隴西。綏朝的開國太()祖雖因當初在李氏旁支備受欺淩,而不願認這個望族的李姓,但後來的每一代,經過他們有意經營,和天家的關係已好了許多。尤其憑借天子為李家人,聲望再度壯大。

直到先帝時期,才受了些許打擊,收斂了些。

李氏如今有位手握重兵的將軍,還有位名滿天下的大儒,李三娘是主家一脈的嫡出女郎。

若非同姓不得議親,她會比當初的盧大娘子更有資格坐上皇後之位。

怪不得她敢在宴會上公然鬧事。

南音隻淡淡投去一瞬的目光,就收回,同挽雪囑咐了甚麽。

隨後,便有人來到李三娘的案前,在她傲慢的注視下,收走了她桌上的那盤魚膾,卻再無任何表示。

李三娘笑意微僵,“這是何意?”

“娘娘說,李娘子既不喜,便將魚膾收了。”侍女觸及她的目光,恍然大悟,“娘娘還言,李娘子若實在想食洛陽鯉魚,可盡早離席歸家,她已允了。”

李三娘笑意徹底沒了,她若真的因此離席,那成甚麽了?為了貪一時的口腹之欲,竟連這點時辰都等待不得?傳出去豈非遭人恥笑。

這話一出,她竟是連發作離開的理由都沒了,憋得臉色青青紅紅,又準備朝侍女撒氣。

但這會兒換了個沉穩的侍女,對待她的刁難不動如山,也不去做,隻在她停下時恭敬有禮地請她喝茶。

李三娘的旁座,便是康王妃與康王側妃。

溫含蘊本還因方才表姐待自己和待別人一樣的態度而暗自生悶氣,這會兒見了李三娘的遭遇又暗暗爽快,心道:表姐還是疼愛自己的,至少她說近日不能吃冷食,那邊就幫她把冷盤撤下,盡數換上了熱菜,還另備了暖和的甜湯。

想到這兒,她有意攪弄調羹,眼尾輕輕掃過康王妃,似有意炫耀甚麽。

入京以來,王爺待她雖然一如既往寵愛,但每每和王妃一起時,發現她的小動作,都會笑著令她敬重王妃。王妃看似寬容大度,不和她計較,可輕飄飄的眼神常常讓溫含蘊感覺自己像個不入流的戲角兒。

於是心底未生敬服,反而愈發想要爭一口氣。

皇後是她親表姐,縱然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親昵,可就這麽一碗湯,溫含蘊就自覺可以在康王妃麵前挺直腰板了。

康王妃如何感覺不到她這點自得,對此隻是舉杯淺飲一口,隔著重重香影,看向那上首之人。

這位皇後,與王爺所言……似有些不同啊。

其實宴會上,小小要求但凡不出格,都會被滿足。女兒家確實會有些不便之處,南音不會刻意為難她們。

隻這李三娘,明顯是挑事找茬,她才會顯得如此冷漠。

許是因著初見皇後,又許是她的行事風格大出眾人意料,兼之李三娘的教訓在前。直到這場宴會結束,都無人再故意鬧事。

星子散落之際,宴會結束,南音與眾人告別,先行坐上厭翟車,諸位夫人女郎們才陸續離去。

晚風微涼,南音飲了些酒,麵上一直泛著淺淺的紅暈,慵懶地後靠在椅背上,以手撐額,仰望夜幕。

其豔若何,霞映澄塘。挽雪的心中,冒出了這句詞。她抬手幫南音輕按額際,柔聲道:“娘娘今日勞累,妾已著人在池中備好香湯,泡一泡舒緩一番,再早點歇息罷。”

南音沒有應聲,過了會兒對她道:“我好像聽見陛下的聲音了。”

陛下?挽雪怔然隨她的視線看去,高處是遙遙星子,近處除卻厭翟車的聲音,哪兒有人聲?

她不由笑,娘娘怕不是醉了罷。

挽雪的笑意,在厭翟車駛入椒房宮時,微微停滯。

陛下竟真的來了。她猶記得,全英著人來傳過話兒,說是今日陛下忙碌,恐有可能歇在禦書房,讓她知會娘娘。

此時見這情形,挽雪心中納罕,莫非還真有所謂的心有靈犀不成。

這廂,南音雖是微醺,依舊穩穩踏下了車,迎風走向特意在廊下等待她的綏帝,沒兩步,往前一栽,撲在了綏帝懷中。

她主動投懷送抱的次數屈指可數,何況在這麽多宮人的注視之下。

無需上麵示意,眾人俱是低首,不敢看帝後的親昵之態。

微小的訝異後,綏帝見南音栽在懷中一言不發的模樣便知她如今狀態,不由一哂,將人橫抱而起,徑直往浴池中去,不忘對後道:“不必侍奉。”

全英領意,輕咳了聲,“都——守在外邊兒罷,若無傳喚,不可入內。”

說罷,自己也老老實實站在了外邊兒,吹著夜裏的涼風,感受漫天星子的美妙。

嗯……

今夜的風,想來是甜的。

作者有話說:

謝謝鼓勵和支持的小可愛們

再次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