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足夠聰慧, 綏帝才會和她講得這麽明白。她領會其中的意思,垂眸認真思索了會兒,還是道:“棄我去者無需留。”

如果她想要虛假的溫情, 十餘年來有無數這樣的機會。

綏帝深深看了她一眼, 頷首說了句好。

是否要因南音而給慕致遠照拂之事就此定下,二人沒有再議論科舉。用過午膳,綏帝教她練了會兒字,再看著她入睡才離開永延軒。

雲淡了, 暖陽顯得愈烈,全英令內侍撐起黃羅傘遮陽, 納悶地自言自語,“真是奇了, 欽天監明明說過幾日又有大雪,這天兒能變得這麽快麽?”

實在是這短暫的暖, 給他的感覺太不真實。

從去年的寒冬至今,綏朝各地雨雪天都較多,有不少州縣都鬧起雪災,路途凍死之人不知凡幾。

上訴災情的折子飛至禦案前, 在綏帝抄了盧家後,都得到了即將有欽差前去賑災的回複。

等韓臨從範陽歸來,國庫想必又能有一筆大進賬。

擢升內衛統領後就常常忙得腳不沾地的林錫抄甬路趕來,在綏帝身前止步,俯身拱手道:“陛下此前命臣查探的消息,已有了眉目。”

“嗯,去禦書房說話。”

林錫回複的, 還是那日綏帝吩咐的先帝之事, 主要是查清先帝駕崩前身邊有哪些人, 言行如何。

三年過去,許多事情已不可考,且當時在場的要麽如今身居高位,要麽退隱江南。林錫不可能去逼問本人,隻能通過各類記載和對其他人的旁敲側擊來調查。

幸不辱命,他已經把綏帝想知道的查了個七八。

“據查,先皇駕崩前有十餘名官員在殿外待詔,殿中有玉貴妃、四皇子、上平侯韓嘉、鎮國大將軍孟由、戶部尚書嚴禮、兵部尚書秦英,以及王氏、崔氏、盧氏族中的三名小官。另,殿中侍女六名,內侍八名,侍女有四人在宮中服侍,二人已放出宮,八名內侍現今仍在內侍省。”

先把人一口氣道出,林錫接著講他們是因為何事被傳召進殿。

當時先帝龍體抱恙,玉貴妃和四皇子常常在身旁侍疾,讓先帝備感動容,與大臣議事時也常常不避忌這倆人,還在暗地引起了不小的議論。

據稱那一日其實沒甚麽特別的,先帝之前病了好一陣,累積了幾件重要的政事,便一同召了許多人來。至於那三個世家的小官,純粹是進去挨罵給先帝出氣的。

誰都沒想到意外來得這麽快,先帝正激昂發聲之際,惡疾突發,渾身抽搐不止,竟隻來得及和湊到他身前的玉貴妃喃喃了幾句微不可聞的話,就永遠地闔上了雙目。

他最後想說的話,其他人已不得而知,而玉貴妃堅稱陛下是下口諭傳位給四皇子。倒是有那麽一批官員支持她,可惜這股河流的力量太小,不足以與世家的汪洋大海抗衡,很快就被鎮壓了下去。

如果先帝在位的時日再長些,也許真能給四皇子鋪出一條平坦大道。可惜他禦極十六載便駕鶴西去,留下的許多事都還隻做到一半。

站在綏帝的角度,卻是他的幸運。他因先皇突然駕崩和世家支持,在從道觀回宮後才能那麽快坐穩龍椅。

那些世家因他的出身和際遇對他無比信任,讓他在登基元年就拿到了一半兵權,而後每一年都在擴大勢力,及至如今,大綏七成的軍隊都盡在綏帝掌中。

這才是他行事如此強勢的原因。

所有在場之人的話都被史官提筆載在書中,沒有記下的,也盡數呈在林錫的紙中,綏帝看過後,沒有發現甚麽不尋常。

他又問:“當時留在長安城的皇親國戚有哪些?”

林錫迅速回,“除卻玉仙長公主和康王,其餘人都在長安,玉仙長公主因體弱在外求醫,康王亦是如此。”

康王是先帝所出的大皇子,他的出身尚可,其母為太傅之女,雖不是出自甚麽百年世家,但論地位也差不了多少。可惜大皇子生來便有腿疾,隻這一點,便讓他注定和皇位無緣。

許是天生有疾,他常年顯得病懨懨,不過性情頗為溫和,即便是綏帝離宮前和他關係都不錯。

他的母妃及其本人一直在尋求治愈腿疾之法,宮中太醫不行,就寄希望於民間一些隱藏的“神醫”。

說起來,綏帝也許久未見他了。綏朝雖有親王無令不得離開屬地的規矩,但對於他,先帝是給了特赦的,允他前往各地尋醫。

幾番沉思,綏帝仍未發覺異樣,但心中隱隱的感覺一直揮之不去。

南音藥癮之事雖已因長安盧家的滅門了了,可他自那日後就在查,除卻皇祖嘉太妃,還有誰能夠給盧家助力。

即便查了這些消息,依舊思索不出結果,更不知那是不是他想的太多。綏帝暫且放下,轉而對林錫道:“幾日後朕將在金鑾殿對眾學子殿試,當日你親自率內衛在外把守,凡入門者必搜身。”

殿試的題目,他將會在明日同中書令等人商議後,著禮部謄抄好。

端看會不會真有那麽大膽的人。

**

大雪紛紛,如欽天監預測的那般,整座長安城又是連著幾日落雪。

透過欞窗上的油紙,隱約還能看見雪花簌簌落下的模樣,南音坐在散著暖流的薰籠邊,抬眼便能望見外麵的場景,這樣清晰的世界不得不說令人感覺實好。

崔太後坐在她身側,對雪景看怔了,“當年進宮時,也是這樣大的雪。”

彼時她抱著為家族、為長姐、為外甥的心,懷著一腔意氣進宮,前麵那些年的挫折磨難都熬過去了,本以為……

罷了,不說這些。

崔太後道:“你染上藥癮這樣大的事,他竟都不派人和我說一說,叫我隔了這麽久才知道。”

南音自是為綏帝說話的,“太後娘娘前陣子也一直在病中,兩個病人湊一塊兒,豈非是雪上加霜,也讓陛下為難。”

崔太後想說甚麽,但想到即便在二人鬧得最僵的時候,綏帝也沒有落下去鸞儀宮給她請安,說不上甚麽不孝,於是把話咽回去了。

她慢慢緩了過來,在崔家人的勸諫下,對於之前的事也沒了那麽大的怨氣。

這種時候她確實也不能和綏帝鬧太僵,不然綏帝對崔家的這點情分,也要被磨沒了。

隻是每每思及盧家的慘案,再看到受其所累的南音,太後實在是哪個都怪不起來。

“瘦成這般,可見其中不容易。”太後伸手,明顯發覺南音手腕細了一圈,一手握去竟還有不少空隙,本就不大的臉變得更小,下頜尖尖,正是她從前不喜的那種迎風就倒的柔弱美人兒。

她道:“等完全戒了這勞什子藥癮,定得好好補一補。”

南音頷首,“娘娘也是。”

她的目光凝視著太後,認真說:“您憔悴了許多。”

明明比她小這麽多的小姑娘,染了難以戒除的藥癮,溫柔品性依舊不改。在她的身上,太後竟感受到了以前在長姐那兒才有的包容,和一絲可以依靠的感覺。

一時恍惚,太後竟抱住南音,雙目微紅著不說話。

幾個親近的女官見狀,忙遣退他人,留南音怔了怔,抬手輕拍太後。

“陛下也是敬愛孝順娘娘的。”南音說,“娘娘那幾日不願見他,我常見陛下著人送湯、送補藥去,太醫每日去診平安脈,陛下也會召來細聽。”

“你卻不知,他那日是如何的神色和語氣。”太後幽幽道,“陛下強勢獨斷至此,對大綏真不知是福是禍。”

“從前我以為他當真一心求仙問道,以為這孩子被他的父皇傷透了心,不再留戀紅塵。還多次為他說話,駁了不少臣子的勸諫,如今看來,卻是隱藏得極深,連我也瞞過了。”

是這樣麽?南音憶起最初幾次遇見先生的模樣,他那會兒……確實比如今要冷得多,並非說對她的態度,而是整個人由內而外散出的感覺,所以她第一次就猜測,他是前往清樂宮參道的貴人。

因為她自小出入道觀,感覺大都是修道出家之人,才會有這樣的氣質。

這不是能裝出來的。

她想,或許先生確實心中一直藏著對世家的謀算,但在爆發之前,他肯定不曾故意騙人。

“娘娘如果是因為陛下騙了您而傷心,不妨直接去問問。”南音建議,“去問陛下本人,不是比獨自揣測更能知曉心意嗎?”

太後微怔,“去問?他素來喜歡藏心事,內斂得很,我問便會說了?”

“那也總比娘娘和陛下都藏在心裏好。”南音說,“就算陛下有些話不方便或者不想道出口,但他至少知道了您的意思,下次再有類似之事,多少會顧慮一二。”

太後並不讚同她的說法,可確實有點心動,同時意識到在她沒有來永延軒的這些日子,南音和綏帝的感情似乎有了不小的進步。

“你和陛下……”她想問的話,被挑簾的侍女打斷了。

“太後娘娘,金鑾殿那邊的殿試結束了。”

太後頓時起身,“哦?快說說。”

侍女徹底打開門簾,將其係在兩邊,一名報消息的小太監邁著小跑的顛步朝裏來了,躬身行禮道:“奴婢給太後娘娘道喜來了,崔三公子在殿試上一鳴驚人,被陛下欽定為探花——”

這可真真正正是意外之喜,太後嘴角上翹的弧度都按捺不住了,連聲說有賞,而後看著南音想起了甚麽,又問,“可還有喜事?”

她問得委婉,小太監心裏自是門兒清,繼續喜氣洋洋道:“慕娘子的表兄,出自相家的那位公子奪得了頭名,正是此次科舉的狀元!”

南音也坐不住了,微微睜大眼,“狀元?”

雖然從前幾日綏帝和禮部尚書的對話中,她知道表兄相如端文采不凡,沒想到竟是狀元之才!

小太監連連頷首,“陛下親口誇狀元郎書通二酉、骨氣奇高,是不可多得的國之棟梁。”

當然,誇相如端的同時,也不忘多捧幾句崔三公子,總之在小太監的口中,金鑾殿中獨這二人大放異彩。

太後亦為南音感到高興,她知道南音和同胞兄長感情平平,反而是外祖那邊的表兄對她維護更多,因此又道了一聲賞。

小太監得了兩份賞,心底美滋滋的,接著道:“全總管說了,待會兒陛下會領狀元郎和小探花到鸞儀宮去拜見太後娘娘。”

太後立刻明白其中意思,直接傳輦來,帶著南音往鸞儀宮去。

相如端去歲及冠,剛過完年二十有一,崔家三公子就更年少了,才十八歲。二人都能說是少年英才,且其中一個出自崔家,如何讓太後不高興。

“真是我誤會陛下了。”在輦上,太後含笑這麽說,“我當他也會跟著毫無緣由地打壓崔家呢,看來待自家人還是有心的。”

“陛下行事向來有據可依。”南音輕聲,“不過娘娘切不可說是因崔家如何或不如何,定是崔三公子本身才華橫溢,與其他無關。娘娘這樣的說法,不僅會讓其他人覺得陛下不公,對崔三公子也無益。”

太後斂了神色,細細思索南音的話,而後點頭,“言之有理。”

平時的太後自不會表現這麽明顯,實在是她近日因綏帝的舉動傷心了好一陣,如今結果和意想之中截然不同,反差太大,才來不及思考。

她沒有說太多的話,但對南音的坦誠勸言自是記在了心底,原本因綏帝對南音過度偏愛而生出的一點異樣都消散了不少。

回到鸞儀宮更衣備賞,如此過了些時辰,便有通傳的消息到。

太後就讓南音坐在身側,座位很是親近地靠在一塊兒,不多時便有幾道身影穿過大門,愈發清晰。

為首的自是綏帝,他最為高大,一身朝服尚未更換,九爪金龍在玄色袍角間騰雲駕霧,由遠及近間,帝王的氣勢亦愈發明顯。相比較之下,他身後的二人都還太青澀了,行走時眼中都止不住對天子的敬慕之意。

“母後。”綏帝停頓喚了這麽聲,就自發走了上去,坐上早就為他備好的位置,在南音左側。

相如端和崔攸齊齊行禮,朗聲道:“見過太後娘娘——”

兩個出眾的人才立在眼前,且都相貌俊秀,十分討喜,崔太後笑成了慈母般,吩咐給二人賜座,又立刻行賞。

按禮,崔攸是天子表弟,太後的侄兒,帶他進後宮拜見是毫無問題的。相如端和皇家無任何關係,綏帝卻帶他一同前來,獨獨落下榜眼,對此無人置喙,太後還先誇了相如端,“果真是器宇軒昂,不愧是陛下欽點的狀元郎。”

虛禮都行過了,崔攸崔三郎也少了幾分拘謹,頗有些向長輩撒嬌的意味,“姑母怎麽盡誇狀元,而不誇誇我?難道這第三名就入不得姑母眼了麽?”

崔三郎是太後二哥的幼子,平日裏雖然學問好,但也做盡了貓憎狗嫌的胡鬧事,他能得到綏帝肯定被點為探花,太後是非常滿意的,聽了這話便招手,“人家確實比你厲害,這還要吃醋不成?真真是個孩子。”

崔三郎文采好,心性也好,獨獨麵對長輩時習慣拿出孩子的模樣,還欲向太後說甚麽,餘光瞥見綏帝掃了眼南音手中的茶,似乎發現涼了,便著人去換,然後又喚侍女另取外衣給她披上,不由呆住,嘴巴張了半晌沒說話。

這、這還是他那個不近人情的表兄嗎?

崔太後輕咳兩聲,喚回他的注意力,示意他不該看的別看,再抬手召相如端上前,“哀家聽說狀元郎已及冠,可取了字?”

“回太後娘娘,家嚴親自所取,是為行止。”

“好字,高山景行,望你品德與才華都能不負陛下重望,能夠為其分憂。”

相如端鄭重應是,沒過多久,太後續與自家小輩說話,他的注意力便也不可避免分到了南音那兒。

在外人麵前,綏帝其實還是比較收斂的,一應關懷都交給侍女去辦,饒是如此,依舊能看出他對南音的關注。

畢竟這麽個看著冷心冷情的帝王,流露出一絲絲不同,都足以惹人注目。

沒想到南音竟得了天子的真心愛護。相如端一邊為表妹感到開心,一邊又不可避免生出擔憂,小表妹柔弱善良,不知能不能在後宮長久生存。

“行止表兄。”南音的呼喚令他回神,相如端瞥見綏帝亦在其後,忙站了起來,“表妹,不是,南音……”

他難得一見局促,生怕綏帝誤會了自己。

但綏帝若有誤會,就不會這樣光明正大地帶他來見南音。

作為比他們年長十餘歲,登基三載的天子,綏帝的胸懷遠比他們所想要寬廣許多。但凡南音有所需,即便是明知愛慕南音的韓臨,他也能傳進宮,何況是相如端這麽一個僅見了幾麵的表兄。

南音眼眸笑成了月牙,一如相如端想象她複明後的那般美,“傳膳了。”

算是小小慶功宴,膳桌上自然不會拘束,南音借此和相如端坐在一塊兒,兄妹倆聊了不少話。

從她的口中,相如端得知綏帝為她治病而費的心神,擔憂也少了許多。

暢飲間,太後忽然問,“這次奪得狀元,行止得回家一趟罷?”

功名大成,衣錦還鄉,是常人都會做的事。

相如端說是,“需得回去,給父母大人回命。”

太後說好,道他若想把家人接到長安來,也可直接向宮中稟報,這點自是看在南音的麵子上。

“此事還不確定,得和二老商議過後才知。”相如端轉向南音,微微含笑,“南音,陛下也應了,說此次可以一同帶你回揚州探親。”

作者有話說:

胸懷寬廣の綏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