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顯然是在借機拿捏他。

裴既明腦中昏沉,未想會在此地染上幾年難得一遇的風寒,渾身發燙,勉力伸出長指堪堪抓住楚銜枝的袖邊,將她手扔開。

好一副貞潔烈夫的樣。楚銜枝輕嗤。她這大晉人人瞻仰的太女殿下在他眼裏竟同母夜叉似的,避之不及。左手環一環被扔開的右腕,她意味深長地垂眼打量他,見他兩頰上開始泛紅,便知不妙了。心思一轉,言語上稍幾分磋磨:

“世子燒起來了,可又沒有藥,這如何是好呢?”

裴既明捂著唇重重一咳,昏昏沉沉中還不忘警惕著她,聞言別過頭,連頭發絲都透露著厭惡。

楚銜枝一聲哼笑,彎著紅唇:“如此逞強又是何苦。你且放心,孤最明白什麽叫做男女大防不過。世子既然病重,便在這洞裏休息幾日吧。病好了再同孤繼續一道。”

她故意使壞半真半假地譏他,見少年身子一僵,呼吸都氣地加重。是她想看的反應。於是滿意地扶著牆慢慢起身,彎腰拾起木槍便出去打果子吃。留下洞裏正病著的裴既明陰涔涔盯著她背影。

楚銜枝半點不自在都無,蓄力扔了幾次槍打了些紅果下地,用衣角仔細擦擦了無生趣地啃了幾個,啃地肚中鼓囊囊地,好像這才想起來還有個人空著肚子,撿了幾個便砸進溶洞裏,不忘道:

“世子這下可欠了我一樁人情。還且慢用,今日這果子澀嘴,莫吃急了。”

洞裏那人的衣角一動不動,恰如沒聽見。楚銜枝懶得再逗弄這人,清清嗓子,麵色一正 ,眉目鋪層陰翳,站在醒時的小溪邊沉思起來。

幾日查探,毫無進展。楚銜枝反複地分析過此處地形,確確實實隻是尋常深山老林。能摸索到的地方她亦無一例外地探過。思來想去,興許隻剩一個可能——此地興許有所謂異術陣法籠罩。幼年時父君偶爾也會提她上膝,同她講些能人異士的趣聞。什麽聊齋,什麽狐狸精,什麽上古妖魔神仙…

隻是這些東西到底縹緲。祁太傅遣密探來報徽地養巫師立國時她依舊覺得荒誕。雖然驚訝,也決定拿它開刀,可沒有親眼見到的東西,楚銜枝從來都不會信。

她借著束發的功夫不著痕跡地睨眼溶洞。洞口特意留下的紅果子沒了一個。

那股懷疑又漸漸降下來。

楚銜枝垂眼,她奇怪過許多次:山中疑點的解路是否會在裴既明身上?

她不忘,他有吸引鳥獸的本事,那鷂子分明拿他當主人,王八也舔著臉纏他幾日不肯走。

徽地巫術真假暫且不談,若真有,裴既明是否習得一二?是否是他為困死自己而布的?楚銜枝不由攥緊手中木槍,可他的表現也盡在眼中。裴既明確確實實地沒有什麽多餘舉動,幾次夜裏她悄然打量他,他都不曾發現。何況一命換一命不值,若是自己長久不回實情敗露,母皇父君震怒,父君定會遷怒於徽地,屠個幹淨。

昔日棋弈天下的晉朝攝政王大名九州無人不如雷貫耳。他裴既明肯赤足解發跪地受辱,為的就是一國百姓。自然沒有幹這蠢事的道理。

…朝中異動繁多,母父君母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本就存著拿老臣給她當磨刀石的意思。她需要親手解決才能徹底服眾。

五日遠不夠從那地方去上京,林羞花定會回去偷偷稟報,可老東西們都等著看她真人…至於念霜,她應當穩得住。

此行,若再不走出去隻怕得不償失。

她難得有些沉不住氣。似是回到小時候被父君揪在禦花園高台上,底下是那些貴族小豆丁玩耍嬉戲的歡聲笑語,自己卻隻能聽著他們玩鬧,包著淚顫顫巍巍描紅學六藝。好不容易求了母皇得一日休息,父君下了朝又要來抓她背四書五經兵書政要。若是哪處出錯,父君的紫檀大尺板便毫不顧惜父女之情地重重拍下來,打得她幾日不能握筆。

他每每凝著深不見底的眼提點她:“和光,你是太女,肩擔天下之責。”

是天下,而非區區大晉。

承蒙父君“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手把手教導一十三年,楚銜枝自問早已做到“穩”這一字。

雖則這是她第一次領兵在外,可事事皆在掌控之中。隻這麽一回…被異物鑽了空子。

分明去的時候是沒有的。反倒是回,弄出此等陣仗。

金烏赴職,初陽乍起。鳥雀大夢初醒,三兩個嘰喳。一下打斷楚銜枝的思緒。抬頭,見那通天樹杈子上架的鳥窩裏一隻花紅的鳥兒探頭瞅她,楚銜枝臉一黑,剛填飽地肚子一下餓了。

但凡手中有弓也不至於一口肉都吃不上。這地方野獸沒有,鳥卻一堆。偏她隻能看著。眼下還多了個存著殺她之心的病秧子要養,真是有趣。

正琢磨要不要再試一試投槍串鳥,不遠處陡然傳來一陣鷹啼,嚇得周圈不少鳥趕忙飛逃。楚銜枝覺得耳熟,抬眼,果然是那隻昨日不見蹤影的鷂子。

它盤旋而下,在楚銜枝頭頂上鬆了爪子扔下兩隻鴿子。急急衝她叫了聲。

她一頓,用槍撥弄兩下,發現這血還是新鮮的,一瞧就是剛死不久。

楚銜枝奇了,抬頭瞅它:“你昨日消失就是為了打獵?不該啊,一日一夜不見,怎麽隻有兩隻。”

話音剛落,鷂子又衝她叫一聲,飛速往裴既明那處去。楚銜枝要笑不笑地挑眉:“是個忠心的。”

可惜也不是多麽通靈氣,這不是聽不懂她的話麽。

楚銜枝找了些不甚潮的細枝條,利索地扒光鴿子毛放幹淨血,百辟匕首龍鱗出袖,她迅速摁住手柄末端,上下兩側的三顆瑪瑙石,末端一下彈出兩顆火石。楚銜枝迅速點了火便收回,沒多久肉香便飄起,徑直飄進了裴既明的鼻尖。

他瞥眼身邊探頭探腦的鷂子,依稀見楚銜枝正死死盯著兩隻鴿子,迅速取出貼身裏衣間隔裏的一方鎏金小盒,兩指攜出一粒藥丸吞下。一派行雲流水,叫人半點看不出正值病中。

鷂子急急叫了聲,裴既明輕輕咳下,道:

“出去,莫染了病氣。”

鷂子眨眼,卻還是聽話地走了。楚銜枝豎著耳朵聽了點,這時肉也熟了,火速吃幹淨了自己那份才拿著一隻彎腰進洞。

裴既明正如她所料冷嗤一聲,隨後又是鋪天蓋地的咳。可惜楚銜枝這不存在什麽憐香惜玉,伸著香噴噴的鴿子過去逗弄他兩下,在他幾欲劈死她的目光中才堪堪把樹枝放進他手中。

這樣的關頭,自然不會再清高。裴既明頭一回不曾拒絕,接過便用另一隻手撕作肉條文雅地咀嚼。

楚銜枝不錯眼地盯他,看個樂嗬:

“世子這鷂子可真是能耐,知道為主人排憂解難,也不枉你養它一場。隻可惜並非萬物有靈,那王八跟了你一路,卻到底沒養親。說來惆悵,也不知此時孤那婢女如何想孤。你那貼身太監又是如何念你?”

她大丹鳳眼眯起,話中所指分明。裴既明一聲不吭地吃著,聞言也不語。將鴿子撕地隻剩骨架,他忽地沙啞道:

“裴某口渴難耐,還勞太女大架,取些水來。”

一根塞著綠葉的粗竹筒啪地被扔到他跟前,裏頭水聲波動,竹筒底下焦黑,分明被烤過。他一頓。望去。

楚銜枝這時半蹲著堵在溶洞口朝他逆光一笑,周身一圈勾勒出璀璨的金色,空中塵屑此時若鎏金點就,滴滴點點灑在她發上。

他們湊的這樣近,他輕易就看清了楚銜枝臉上肌膚,黑白分明精光閃爍的大眼,高挺直的鼻尖,正直風華正茂的臉蛋。莫名地模糊,好像遊走凡俗邊緣等著逮人惡作劇的小妖怪。

見他神色不明,她昂昂下巴,眼中狹促,頗有些得意:“世子又欠了孤一道。”

白牙紅唇,不是以往的勾唇笑。即便洞裏無光,她那雙眼裏卻粹了烈陽。隱約能見臉上驟顯一絲豆蔻少女的天真,可她又是個與天真少女截然相反的樣貌性子……全然不像他記憶裏有板有眼行動同紙上寫的一樣的徽地貴女。

晉朝女子都像楚銜枝這般放肆恣意?…不,她身邊的婢女似乎就不是這個樣子。

裴既明捏著竹筒的手莫名一緊。冷著臉道:“多謝太女。裴某隻需休息一日便好。”

楚銜枝懶懶嗯了聲,看不出他臉上有個什麽表情。她欲要起身,左腳剛往後一退,突然踩了個什麽東西,跐溜一下便要仰頭摔地,耳邊風聲一動,楚銜枝剛抓住石壁穩住身體,就見一片袖角飄動,收了回去。

她皺著眉低頭,聽著裴既明出於麵子關懷著來了句:“太女可還好?”,低頭一看腳底下。

赫然是那隻王八。她鬆腳,直接把王八踢進去。踢地它轉溜兩下滾到裴既明腳邊。

王八張著嘴吸了兩口便閉嘴了,睜著綠豆眼來回繞了裴既明一會,它忽然又朝著楚銜枝這來。兩人莫名默契,一言不發看它爬到她腳跟後,龜殼挪動,刨了一個坑。隨後進去便扭著屁股,壓低身體一震,不知哪來的一塊長石條就立在它背上。

楚銜枝滿眼稀奇,抓住它仔細看了下:“這王八背上的凹槽就是石條壓出來的?”

她去看那石條,像是縮小了無數倍的石碑,磨地缺了角。

正稀奇哪來的這樣的王八,忽地頭頂響起裴既明沉頓含厲的嗓音:“莫動…它恐怕,不是王八。”

楚銜枝興味地睜大眼,“嗯?”

裴既明頓了又頓,看著那張著嘴要咬楚銜枝的烏龜,雙手無意中攥地死緊,嗓子裏仿佛被什麽堵住了似的,好半天才沉著了一顆心一字一句:

“龍有九子,其六形似龜,好負重,長年累月馱載石碑。名霸下,又稱…贔屭。”

楚銜枝一頓,不敢置信地看他眼,又看眼在自己手底下撲騰的綠毛王八,手上驟然施力。

那王八忽地不動,綠豆眼突然轉紅,周遭景物驟然扭曲模糊。

還未等他們反應,不知哪處來的水浪鋪天蓋地打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