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上方的大石竟是可以移動的, 此時正被一隻修長的大手一擊推開。銜枝匆忙躲到灌木裏去俯下身子,長長的尾巴圈在背上。幸好個子矮,又是妖類裏還算敏捷的虎妖, 走路聲響極小。隻是一瞬間, 應當沒有叫來人發現。

銜枝眯著眼靜靜觀察。

來人步行下來, 這麽陡峭的石壁卻走得十分穩妥。

銜枝看見一片衣角, 輕擺著到了那寒玉上,隨後厚重的棺蓋被推開,那人就這麽著站著幹看了半晌,一點聲也不出,隻有平穩的呼吸聲。好半天, 又把棺蓋推了回去穩步離開。

銜枝瞅著那大石重新蓋住洞口,默默又等了一個時辰,這才躡手躡腳起身,小心觀察一圈四周確定無恙,聞一聞, 空中並沒有她熟悉的氣息。慢慢順著來人的大致軌跡靠近寒玉,繃著腳背屏住呼吸踏上去。大眼瞪地像銅鈴, 眼皮上兩道橙色妖紋繃緊挑高。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期待又警惕, 馬上就能看見裏頭的東西。

終於站定, 可這冰館太高, 她太矮,銜枝發現她必須得再走幾步才行。

幹脆便迅速溜去,卻在踏去一半時定住腳。

她站在棺槨中部, 這個角度, 冰館裏的東西可以盡數看清。銜枝有些失望。

不是想象裏的躺了個世外高人, 也不是存放什麽武功秘籍的寶地。

這裏頭,隻有一張破損的畫。

畫中主體唯有一人。

一身黑甲,手挽烏金長/槍。頭上部分畫作沒了,似是火燒過。隻餘肩頭還有幾縷殘存的發絲,翩翩飄揚。寥寥幾筆也瞧得出風發的意氣。甚似少年將軍。

銜枝仔細看了會,突然一頓。

這黑甲的鎖扣紋路…極像人間時父君特地根據自己的寶甲改造,陪她一生的那套!

這把槍,雖畫地不如黑甲精致,可也能瞧出來是把極威風的長/槍,是虎頭湛金槍?

是她,是人間太女絕不會錯!

她急忙再看,畫左下角果真題一串字:

《帝女挽槍》,孝煬三十七年春。

無旁的落款,隻蓋一個章。

印章朱色猶似昨日,一瞧就是極好的朱泥。然這上頭的小篆…遠比朱泥更叫人矚目。甚至,觸目驚心。

銜枝的呼吸猛地滯住,一瞬竟恍惚地分不清現下是往日還是今朝。

【奉天行寶】

她的手慢慢攥緊。

這是…她從前搜遍徽王宮不得,幾次三番逼問裴既明不得的徽地傳國玉璽。

她見過紙上印章是何模樣,所以起初一直記著。此玉璽邊緣的有序磨損,那些工匠都直言難以偽造。是以她才數次逼問。

可為何徽地的玉璽會印在她的無頭畫像上?

她初次秘密出征,於戰場廝殺的形容又是怎麽被記錄下來的?

這張畫,如何流傳,如何被人放置在冰棺中小心保存?

銜枝的唇色慢慢泛白。

孝煬,徽國孝煬帝在位時的年號。

三十七年,春。

她初次帶兵潛入徽國,是五月,晚春。五月底時,徽地連同那個男人被她一舉拿下。

春花爛漫,漫山遍野。

柳絲垂雨幕,綠暗紅嫣。山不盡,水連天。竹影搖曳,楝花飄砌。

晴方好時,一片山嵐作春衣,靜隨君子品茶息。

那些以為已經忘掉的記憶,這時猶如滔滔江水,流湍不息,不給她一絲喘氣機會地拚死湧上來。

銜枝的眼睛不知何時模糊起來,喉間灼痛。

擁有傳國玉璽,還有可能正麵見過她戰場殺敵,擅長丹青的人,她隻能想到一個。

…早已病死在冷宮裏,常年埋身於狐裘取暖,闔目沉睡的那個男人。

徽國太子。

裴、既、明。

恍然再憶當年景。她心口酸脹。

那人啊。

一頷首,一垂目。

攬一身清風,攏兩潭明月。

雖不愛笑,見她時黝黑的眼底卻常揉碎了天上群星,遍灑鎏金。

*

天亮前,銜枝摸了出去。

陣法讓她不舒服了很久。

不過即使不舒服,也比那張畫帶給她的悶痛要好得多。

從大石那塊洞口鑽出去,銜枝沒有費太多力氣。隻是出來之後,這四周的景象讓她莫名熟悉。

好似很多年前來過。

銜枝揉了揉心口,繞著這寂靜的野林子慢慢轉了圈。

周遭沒有伺機而動的低級妖物。

想來可能是被那個陣法擋住了。

銜枝仔細翹起小鼻子嗅了嗅,寂無身上的丹藥味到這便不見蹤影了。也算不上不見蹤影,能聞見,卻無法辨認到底在哪個方位。

銜枝默默地歎一聲,心道果然,他們這些小人物想起步就是難。

指望撿到寶貝一點也不現實。還沒頭沒腦地心緒不寧。

坐在地上撥弄了會雜草,銜枝突然想起來,昧琅給她定製了兵器呢。

都不曾來得及拿,就這麽空著手跟著寂無跑路,還被他扔了。

倒也算不上怨,銜枝本也就沒真的指望過那家夥。

倒黴罷了。

揉了揉腿,銜枝站起來便繼續往前走,沒走兩步,忽的從天而降一隻蝙蝠精,獠牙大張著衝她飛來。

銜枝擰眉,抬手去撕它,未想蝙蝠精很是靈活,倒吊在樹上口吐人言:

“你哪裏來的?闖入我們的神廟做什麽?這可是夜叉領地!這年頭一個個都當我們好欺負!”

“嗯?”

銜枝一頭霧水,“夜叉裏還有蝙蝠呢?什麽神廟?”

那蝙蝠精一撲翅膀叫起來:

“我是幫著夜叉老爺看門的!我哪裏說我是夜叉了,你這虎妖什麽腦子!你闖進來時會不知道這裏是供奉夜叉大將軍的神廟?鬼才信呢!”

它往銜枝右手邊一指,哼哧哼哧。

銜枝一頓,順著看過去,隻瞧見被迷霧遮擋的一片。

等一下,她霍地凝眸,嗓音不明覺厲:

“你說這裏供奉夜叉大將軍?大將軍是叫毗頡沒錯吧?這裏…是古國宛渠?”

“喲,挺上道!這些古早訊息都知道。不錯,不錯。”

那就是當時和裴既明一起來過的地方了。

可這景色好像變了。

銜枝抿唇:

“應當不止一個夜叉廟吧?還有一個…崇華帝君廟?”

蝙蝠精紅眼好奇地轉轉,點頭:

“看樣子你是來過的?三十年前這裏兩個廟都還在的。隻是當時不知哪裏來的一道劍風,劈沒了夜叉廟。那些夜叉老爺連夜改了個地址修了一個大的供奉。自此一東一西隔了老遠。沒想十年前又來一個刺頭道士,闖進來霸占了神君廟擴建一番當成了洞府。那個神君廟之後我們也不叫它神君廟了,幹脆叫他妖道洞天。”

銜枝聽得臉上五顏六色。

妖道應當就是寂無?

他竟如此膽大,直接霸占了裴既明的神廟。

轉念一想,銜枝又撇嘴。

那人老地不像話,這麽多年來人間信徒都要死光了,他也是不會在乎的。是以應當懶得管。

既然知道寂無在哪,銜枝微微一笑,之後好辦。

她前去拜會一拜會。順道摸清楚凡間修道到底是怎麽來的。

“你知道妖道洞天的正確方位嗎?我有事要拜訪。”

“你要找那刺頭?喲,我勸你一個小妖精還是別去。那家夥可狠辣呢,連我這個不能化形的小妖的骨血都想拿去煉丹。壓根就是一個失心瘋。你去了,連毛都不剩。直接剝下來當地墊。”

“好,我會小心。我就是去殺他的,為大家夥出氣。”

銜枝微笑,十分淡然地扯謊。

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送死的決絕叫蝙蝠精兩個翅膀一捂嘴:

“呀!你這是真不要命啊!好,過了這片霧飄紅點的一處就是。你加油,千萬要把他殺了。可不要說是我指點的。”

說罷撲棱一下飛出去。

銜枝站在原地默默望了它一眼,隨後去了。

這一路倒沒再有意外。

隻是半路上出於安全起見,銜枝嚐試了一把,變成了一隻巴掌大的小老虎。此般便不容易惹人注意。

一路上無阻擋,想來都礙於寂無,許多妖魔精怪不敢來。

銜枝順著光點溜到那綿延了老長的洞府外時,林中的霧氣更重了。

她左找右找,硬是沒找到入口。最後將小耳朵貼在石壁上,一寸一寸地探。

終於,聽到一聲低沉的悶哼。

銜枝一頓,初時不解,思索好一會過後,臉有點紅。

雖然這事她隻和人間的裴既明正經做過兩回,但男人動情時的聲響好似都差不多。

是以,這聲音…有點那種熟悉。

但是沒聽到女聲,應該是她想歪了。

她耳朵一撲,連忙去尋最能聽清的點小爪子不斷地撥弄石縫,悄然摳掉了一大層。露出一個剛巧夠眼珠子的圓洞。

銜枝屏住呼吸把黑豆老虎眼眼貼上去看,目所能及地地方繞了一圈。又撥了撥,這回依稀看見了離眼珠子最近的地方,好像是個石像底座。

裴既明,不,應當是崇華帝君的神像不錯了。

倒是意外,寂無這種性格的人沒把神像打碎了。

銜枝這回還沒意識到左下角那堆黑啾啾的碎石是什麽,隻是轉著目光去看。

這一看,唰一下張大了虎嘴。活脫脫能塞三個大雞蛋。

那寂無一腿彎曲,一腿伸直坐在石像下。頭上蓮花冠砸在地上,滿頭青絲盡數妖嬈**地披撒在身。他一手撐地,粗布掩著遊龍,幸得右手控著才不亂跳,那張陰鷙的臉此刻減去先前的煞,浮著潮紅漾著魅惑,鳳眼半闔,睫羽輕顫。

薄唇不再冷噤,反若蓮花吐芯。

全吐露著渴求不得的壓抑,與…瀕臨死亡般的解脫。

作者有話說:

被shen he毒打了

(又偷改回來惹了一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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