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幻成百倍大的劍在空中忽地一頓, 銜枝久等無回應,便抬臉往上看。一下正巧對上寂無陰鷙的雙眸。

同方才打鬥時存粹的殺氣的不同,他眼中有一抹深刻的懷疑。隨後嗤之以鼻, 高傲地移開眼, 禦劍換了個方向, 不忘惡意嘲弄:

“仙門弟子卻隻剩元神, 還掉價至此借用一個雜種妖的軀殼,你在騙誰?”

銜枝不知何時冒出來的毛絨大耳動一動,感受著拂過全身的冷風,瞧著地下黑壓壓的山林,放空了眼, 屬於這具身體嬌嗲中又帶著野性的嗓不急不緩,淡道:

“三百年前我拜入蓬萊島,離開塵世。一心想登天得道。自入仙島那一刻起,我便再也不曾長大,年歲停滯。實則在修道者裏, 我興許還算前輩呢。雖不知望仙穀是何門派,但我想這地方隸屬於人間吧。到底與仙門不同。難以如仙門中人一般青春長駐。”

寂無眺望前方, 正準備一甩劍身扔她下去砸成肉泥, 聞言側目:

“你, 三百歲, 蓬萊島?”

“是。”

銜枝臉不紅心不跳地撒個謊。橫豎都是島麽。況且蓬萊名氣最大。

頭頂上刀一樣的目光滑動一會, 寂無又譏誚一聲:“切。”

“…”銜枝輕咳了咳,心知這模樣確實不叫人信服。臉上微熱,幹脆雙手背在身後, 做一副老氣橫秋樣:

“我當真三百多歲。你知前朝, 大晉麽。我便從那個時代來, 楚氏開國皇帝的魂魄我是見過的。不過九州重洗…晉朝那位短命女帝自刎祭天時我也正巧在雲端看著,興許你們這些年輕的也不知道。說到底還是我犯了錯,為了脫罪無奈舍棄肉身,選中這妖,是因她的生辰八字與我的最貼近罷了。你要是還不信,等我落地,教你個化形術。”

開國皇帝之魂,她自然沒見過。但是銜枝這兩天也想過,她上天那年,楚氏正巧逐漸強盛,說來娘當年讓她去的應該就是大晉。她於大晉邊上被虛風收入門中,又以太女身份降生。也算有緣。

要是不錯,寂無真實年紀估計二十多,因著本是道門弟子,又吞了妖丹,所以顯得像十七八的少年。

短短三十年,大晉存在的痕跡不至於被抹去個幹幹淨淨吧。曆朝曆代總要有些野史流傳下來。銜枝也就是猜一猜。順口再問:

“如今人間的新國家叫什麽?也是一朝數屬國製?還是直接大一統。我脫離凡間久了,不清楚。”

劍身漸漸地往下降,忽地突然飛速落在一處灰暗的密林裏。

銜枝身體本能一翻身站穩避免栽倒,劍縮小回原樣噌一下入匣,後半路不曾說話的寂無神色莫名,眯著眼緊盯她,突然發問:

“你當真見過明德女帝自刎?”

問這個?

銜枝如何沒想到這人不按套路出牌,最感興趣的居然是當年她一時忿恨下自刎祭天那茬。不過好歹也算打開了一個話口,她昂著下巴,悠悠一點。虎頭虎腦的小姑娘臉上有一抹不符模樣的成熟:

“自然。”

她不僅見過,她還親身經曆過呢。

劍滑脖子可不是一般地疼,血一濺就是三尺。

縱然她回天後至今沒搞明白為什麽當年會突然著魔一樣拔劍自刎,也都已經是過去的事。

一切的一切,都通通留給後世評說。

不過既然提起來了,銜枝也有些好奇,禁不住問:

“你知道明德女帝楚銜枝?那…世人怎樣看她的?太上皇攝政王與瑞王一幹,又如何呢?”

寂無目光漸深,陰戾倨傲的臉上隱有幾絲陳雜,好在這林子太黑,很好掩去了他微妙轉變的情緒。

似是斟酌了一會,寂無意外地沒有對這個問題感到厭煩不耐,隻是背過身不叫銜枝看見此刻神情。冷著嗓:

“我出生時恰逢晉朝覆滅。明德女帝自刎祭天轟動一時,傳遍九州大地。敬佩驚歎者最多,餘下的有些拍手稱快,有些不予置評。然即便如此,當年百姓還是咒罵她無用。因她死後三月才天降甘霖。餓殍遍野,百姓啃食黃土度日。

哼…這天災又哪裏是女帝能左右的,不過趁機泄火而已,一群刁民。

後來隴西謝氏趁這百廢待興時收納門客,提供飯食組建一支軍隊。一年內便統禦半個九州。如今基本可以說是大一統。

我不知剩餘的楚氏皇族如何了。女帝祭天後整個楚氏親眷便消失不見,皇陵中更無蹤跡。”

少年聲若墜雨珠的磐石,沉穩中不乏清透,咬字清晰,停頓適當,聽在耳裏煞是舒服。

可惜,她無暇去在意。隻是遺憾:暫時是找不出母皇被誰害成厲鬼一事了。

銜枝心頭微沉,由心歎一聲:

“那女帝征戰七年,隻為了大一統的野心。未想死前也不過完成一半,旁人輕而易舉便做到。

…時也命也。”

銜枝微抿抿唇,不再言語。

寂無卻突然轉過臉,銳利的眼審視一般從上到下將她掃了一遍:

“你同明德女帝相識?”

這語氣,這問題。

雖和尋常的好奇之人區別不大,可總有種不同的深意。

銜枝一頓,忙收斂了悵然,笑一笑:

“你憑何如此認為?隻因我問的多?”

“你同她認識。”寂無卻突然篤定。劍眉一挑:

“先前是我騙你的。前朝明德女帝是禁詞。謝氏早抹去楚氏存在,餘下的皆是女帝好征戰與不尊女德的罵名。攝政王瑞王一幹,更是鮮為人知。你卻如數家珍,同喝白水一樣淡然。”

銜枝牙根發癢。冷冷瞧了他一會,忽的笑:

“你倒是很會套話。我確實與她相識,不過隻是晉皇宮的短短幾麵。印象深刻而已。想起來便隨口問了。不談這個了,我把真的丹藥給你,你給我妖丹,帶著我一起走一段時間吧。這裏我不熟悉。”

她順溜地要揭過這個話題,本就是說來套近乎的,銜枝並不想回憶太多。

——那些過往隻會叫她想歎氣。

寂無的薄唇微動,卻不肯放過。徹底轉過身,他不容反駁一睨她:

“告知我明德女帝的種種,我興許可以考慮和你做這個買賣。若是不樂意那便免談。今日我大發慈悲不殺你,你自行在這林子裏逛去。”

雖是這麽說的,話裏話外還是那個不同意就去死的味兒。

銜枝氣笑了,偏首,虎耳動動:

“你這麽在意一個前朝女帝做什麽,你想幹什麽?”

寂無眸子一閃,冷哼:

“輪不到你來管。莫要浪費時間,我還要回去煉丹。”

“行吧。”銜枝正色,一雙眼裏清明地不像妖瞳,認真道:

“你想知道哪些。”

寂無凝視那披著虎妖皮的姑娘,忽的放下劍匣,挑一塊大石正襟危坐,沉聲:

“你了解的一切。”

一夜過。從楚銜枝的十四歲一直講到二十四歲,野林子裏銜枝講幹了嘴,咕咚咕咚喝了兩口葉子上的露水,一邊寂無不知在想什麽。兩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撫弄粗糙的劍匣。

銜枝喚他一聲:

“講完了,妖丹。”

寂無瞥一眼她,一甩袖子扔去一顆金色的圓丹,接過銜枝拋來的丹藥收好,才道:

“這地方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有自己的洞天。我的隻許我自己用,你想住下來修煉就再尋一處。”

又警告一聲,寂無背起劍匣:

“我先走了,若你敢跟著我,我便砍了你。”

銜枝吞了妖丹,默默地站在原地翻白眼。

她也沒打算什麽都指望別人,當下就摸索著朝西走。未想林子裏跳出一隻貓大的蜘蛛,吐著絲要吃她。

銜枝立馬亮出爪子兩下解決,不料前頭出現了一堆顏色各異發著光的眼珠子。

銜枝:“…不妙。這是妖窩?”

還是妖類互殺的妖窩?

她立即轉頭,後頭空****一片!銜枝霍地咬緊後槽牙:那寂無故意坑她!

一聲提點也無,好陰險的賤人!

這廝的心眼比她沒覺醒前可多多了!

眼見妖物們嘶聲開始往她邊上遊,銜枝趕忙轉頭回跑。腹內金丹發熱,銜枝努力嗅著空氣中的味道,終於一邊狂奔一邊捕捉到一絲,連忙跟著去。

後頭妖物越追越猛,她時不時抬手抓幾下,然人家妖多勢眾,她哪裏是對手!

情急之下,銜枝試著自元神念一個降妖決:“濁物,破!”

一道微弱的仙力飄去,網一般覆在成群的妖身上,叫他們難受地嚎叫起來。

銜枝丹田驟然一豐盈,一股力量竄入四肢百骸。

她一頓:這就是曆練?!

果真與在仙門時單純的練劍納氣不同!

危險之中反哺獎勵。

銜枝又結印打過去,隨後將所有力量都運到腳底,寂無身上太上老君的丹藥味越來越近,終於叫銜枝找到一處狹隘的山峰!

周遭大樹聳入雲霄,層層圍疊,還布有一道清氣盎然的陣法。若不仔細看,難見周圍一圈細碎的白痕。

妖物之地,卻有這樣純淨的力量?

怪哉。

銜枝擰眉,決定試著捏個決一觸,手一摸上去身體便發痛。

果然,是針對妖物的道法!

她連忙用元神念決覆住身體,強忍著痛擠了進去。後頭那些醜陋的妖物來不及刹腳的一下撞上來,頃刻被燒地麵目全非。

看來這施法之人修為不低,陣法很是結實。

銜枝這才來得及喘口氣。忍著身體的不舒服想盡快擺脫這陣法,一陣頭暈目眩。踩著半人高的雜草,銜枝一步一崴蹣跚走著,卻不小心踩上一處看似完好的草地,驟然一踏空。

她急忙兩手抱頭,撞著岩石掉了下去。

一陣劇痛,銜枝捂著心口緩過來,睜大眼正覺這洞裏黑,忽然眸子一閃,她莫名看得見了。

腹中發熱,銜枝低頭,突然便明白。

虎妖天生能夜視,隻是先前被傷身子機能未全。如今妖丹入體,便完整了,不再受縛。

她抬頭望一圈,卻忽然一頓。

這洞裏好大一塊寒玉…上頭還置一副冰館?

難不成這是什麽玄妙秘境,隱世高人?

…不無可能。

銜枝陡然期盼,鬼使神差地走去一看。卻豁然一僵。

作者有話說:

銜枝:嗯?怎麽居然還有人在意她啊

有點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