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銜枝不知道自己已經吐了血。

她靜靜地看著那穿一身黑甲, 威風凜凜的夜叉頭子。

他寡淡著臉,享受鶯鶯燕燕簇擁環繞。

時間對他來說好似很是無趣。

畢竟他壽命太長。那些古老的人族侍妾亦然有千年壽命,卻抵不過他一息。

等他想起來再回首, 後宮半數都垂垂老矣。於是那些老去的侍妾都被驅逐, 殺戮。

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注入到他的行宮, 就如鮮花一般, 枯萎的便隻有被人踐踏的份。鮮妍正開的才有資格入他眼。

那宮室奢華,什麽奇珍異寶都有,可夜叉大將軍真切的看厭了。

月明風清的這一日,他驀地啟唇:

“無趣。”

底下立馬跪了一群手下。

“將軍恕罪。”

他冷嗤一聲,遣退百官, 轉頭捏個訣,於天上俯瞰這繁榮富麗的國家。辦完事歸來的昧琅湊到他腳下,頂著不知是誰的臉笑眯眯地稟報。

毗頡不予置詞。兀自看著這土地。

一國,三政權。

人族在中,夜叉在左, 神族在右。

昧琅見主上不理會,一轉頭, 立即道:

“說來最孱弱的人占據了最繁華富裕的一塊, 神占據了最平和靈氣充裕的一塊。

唯有咱們這些鬼, 隻能呆在晦暗的一片。帝君可真是不公。”

毗頡卻不買他賬, 漫不經心:

“是吾自請守左。”

昧琅臉皮極厚:“都是將軍您應得的, 若無您鼎力相助,崇華帝君如何能這樣快平定三道六界?咱們夜叉為此折損了上萬精英,都是用血肉換來的啊!”

“嗯。”毗頡依舊是無聊。他並不想和帝君起爭執。

現狀並不算差。隻是女人玩膩了, 血也瞧夠了。這三道六界再沒什麽東西能叫他提起興致。

昧琅見狀, 神秘一笑:

“屬下弄來了一批新鮮的女子, 什麽族的都有。九尾狐,鮫人,比翼鳥…”

毗頡不曾理會,隻徑自看天。

楚銜枝看著這再現實不過的一幕,隻覺得十分違和。

她難以將裴既明的臉和好色的夜叉頭子聯係在一起。割裂地很。

身子越來越燙,楚銜枝眼前的一切越發混亂。

她看到毗頡不久後收用了一個女子,這女子卻隻是個凡人。甚至不是宛渠國的人。

她隻有短短不到百年的壽命。似是隻有十五歲,那夜行宮裏慘叫連連。

楚銜枝捏緊拳頭,陡然真想給那毗頡一刀。

毗頡嬪妃太多,這個淒慘的小女子沒有得到任何注意。

他夜夜去不同的宮室,隔了三年,他才想起這十八了的小女子。

…她看不清突來迷霧下女子的相貌,隻知道毗頡今夜睡在她那張小小的破榻上。

那女子裹著薄被一邊用哭聲掩護,一邊趁他睡著偷摸用自己磨的大粗針紮他腹下三寸。抬手間力氣大地好像要把他那處紮爛。

楚銜枝有些沉默。

倒是個狠人。她笑起來。

不過卻很是叫人舒心。

隻是那看似睡著了的上古夜叉,眼縫分明留了一點。

…幾年,不知發生了什麽。毗頡越發暴戾。一如之前在石廟所聽一樣,他突然癲狂,天上下來一位仙氣繚繞的神君與他惡戰。

仙氣太盛,隻能看見他飄**的青色衣袂。

毗頡敵不過,掙紮怒喝:

“崇華帝君,我為你效忠,陪你征戰,你卻要誅滅我?!”

那神君一言不發,隻舉起手中長劍劈了下去。

毗頡卻沒有如虛風所言馬上就死。他身負重傷,逃走了。

再見,他被一個女子撿了回去。那女子長一雙圓溜溜的葡萄眼,很是靈動。毗頡沉聲,似是詫異:“是你?”

僅僅隻是一個側臉,楚銜枝卻立馬認出了那女子是誰:

“母皇?!”

“銜枝?”裴既明用帕子擦去她不斷外溢的血,眉頭緊鎖。

楚銜枝突然身體**,倉皇地呼喊女帝。

她是想念皇宮了?

三日了。

裴既明將呼吸紊亂的她攬到懷裏,握緊她右手。

僅三天,楚銜枝瘦了一大圈。她本就是常年練武之人,身上肌肉緊實。這瘟疫一來,讓她臂膀都軟了。

每日服藥,但不見好。

裴既明看著她慘白的臉,心頭一緊。

他撫摸著楚銜枝手上破碎的珠串。

碧合珠修不了,到這來之後裴既明才斷定,碧合珠當日給楚銜枝擋了一災。

否則這仙家法器不可能輕易破碎。暗中定還有人要害她。

她分明隻是個尋常凡人,卻如此多災多難。

送來的藥楚銜枝已經開始喝不進去了。

她如被夢困住,一刻都未曾睜眼。每日吐的血越來越多,直到眼中也開始泣血。

裴既明衣不解帶的這幾日,一日比一日心焦。他垂著眼,靜默地注視被疫病折磨地快要玉減香消的楚銜枝。

她眼眶快要凹陷下去,已無血可流。屋裏點的艾草飄**來去,楚銜枝忍了許久,終於還是咬牙慘叫一聲,尖利地幾欲刺破耳膜。

裴既明臉色一僵。抓緊她雙手。看她削瘦的麵頰艱難地大口大口喘息,那雙緊閉的丹鳳眼許久未睜開。馬上便再無人笑嘻嘻地勾唇撩撥他:

“喂,裴既明。”

他心髒狂跳不止,再不複先前的平緩。

三清鈴被虛風帶走,他身上無物加持,也無需再請兩位仙長出手。

隻有這最後一個辦法。

少年薄唇輕啟,拇指一點點溫柔地撫平她皺緊的眉心。

裴既明捧起她的頭,剛一抬起便頓了下——輕了。

兩方額麵相觸。他忍著那灼燙的體溫,紺青的眼裏終於不再無風無波。

他是凡人。

他隻不過初窺仙途。

他…聽道慈掌門解過那一卦。

是以即便掌門再三相邀,他卻篤定了念頭,他修不成大道。

路遇無家可歸的流民,裴既明第一次一頓,小小的稚童如畫中小神仙一般,筆挺立在那聽他們撲來訴說苦難。

於是他想:那便做尊百姓的活神像吧。聽聆他們所盼,替他們解憂。

可不講道理橫衝直撞的楚銜枝出現了。

…於是,活神像也做不成了。

喉間漸湧上血氣。與這滿室的艾草氣全然相悖。

明知這一舉會將自己打入萬劫不複之地。

明知,他不該救敵國太女。

明知,她極壞。

可裴既明從來帶霜的眼這時輕輕顫動著遊光,一字一句,認真地恰似幼年拒絕光明仙途那般:

“楚銜枝,別負我。”

如你願,自請你折辱。

可我心愛你,別負我。

他曾覺得,這世間萬物,唯有百姓能入他眼,探他耳,得他心。

現下,不止了。

…泛著瑩光的血液流入她唇中,她睫羽顫了顫。

白骨生肉,起死回生。

一顆玉墜輕輕掛到她頸上,裴既明纏好腕上白紗,血色盡失的手輕輕滑過她顫抖的眼。

“銜枝。”

他強撐著喚她:

“本想割你腕換血,可你這樣疼了。”

我自然舍不得你再疼。

風歇,蟬鳴盛大。

“這八月初啊,是個好日子。搗爛了定州那爛根,解救了四散的流民。可惜瘟疫可怕,隻能燒死一批。總體來說麽,那是好事!兄弟們喝酒,使勁喝!”

林羞花高舉海碗,赤膊痛快淋漓地仰頭灌酒。

底下將士一個個都開懷痛飲,蕭遣烽來通知,見這場景,氣不打一處來,踢了帳子一腳轉頭就走。

底下有人瞧見了,不瞞:“這世家的就是傲!又看不起咱們!”

“管他呢,咱們喝!”

蕭遣烽冷哼一聲,疾步去驛站。路上正巧遇到搜尋餘孽的祁燮。遭他叫住:

“芳郎,你緣何如此生氣?”

他們這些日子倒是混地很熟,恰巧幼時也就相識,是以算得上親密。

蕭遣烽直言:“我不過厭惡那林羞花罷了。太女昨日剛得上天賜福病好,他便迫不及待地把酒論功,哪裏有身為人臣的模樣?偏太女卻重用一個無根無底的山匪,暗中打壓我等世家。

我崇敬太女,卻不服。”

“原來如此。”祁燮含笑:“太女重用他,無非是因他好掌控。世家根基牽連太深,身為儲君自然要忌憚。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自古的道理。”

蕭遣烽緩口氣,臉色好了些:

“我自然知,隻是怨懟。祁二,太傅為帝師,你與你兄長此次又得攝政王指任雖太女出行,倒是不用在乎祁家未來。若是你選上駙馬,哈。不似我等,依舊要在朝堂上勾心鬥角。

我查到密報,這定州的都督從前和袁隆昌可是有些來往的。”

這話一出,兩人都齊齊一默,止了聲。

祁燮沒有問他真假。

何須問真假?

這是頂好的機會。讓袁隆昌,一擊斃命。

難怪攝政王指任他與大哥前來。原是早就…

祁燮笑意更盛,勢在必得:“二位聖人神機妙算。”

蕭遣烽愣了下反應過來,臉色一變,倒是有驚歎:

“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他們可料到太女差點…若無這不知哪裏冒出來的質子,太女怕是真要,”他堪堪頓住。

“待回京,這質子功績甚偉,便不是單單一個小國質子了。”

蕭遣烽思索一瞬,意味深長。

是啊。祁燮睨他一眼,心頭一冷。

屬國降臣,說是質子也好,說成臣子…也無礙。

“回京後便開始正式選夫了,首要地定是從世家權貴裏挑。我與魏昀症家世都算不上頂好,自是無機會的。”

蕭遣烽雙手背在身後,悠然走遠。

作者有話說:

明天晚上十一點更!

之後每天至少兩章!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