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既明驀地抿唇。一個近乎詭異的現實赫然擺在眼前。

他連日來的猜想是對的。

回回晚上來找他的是以為自己十四歲的, 莫名沒了男女大防羞恥之心的楚銜枝。而白日那個隨意賞零碎東西辱他的,恐怕是他先前認識的十七歲的楚銜枝。

除開一開始的兩夜他與楚銜枝說過話,後來的日子皆是她準時跳窗上他床榻。一言不發便圈住他, 湊臉到他脖頸邊。眼睛閉地緊緊, 更勒令他不許亂動, 更不許說話擾她。

幾次他呼吸不穩想要她下床都遭拒, 這才鬼使神差地順著她。

初始也不解,後來思忖…大約明白楚銜枝此舉,許是奔著自己身上沾染的仙緣,用以安撫身上不適。第一夜咬他約摸是以為他血液裏的力量更強。

記得從前在徽國時不少妖獸都曾這樣覬覦他。包括後頭的贔屭。

回回一睜眼人就不翼而飛。裴既明總不至於認為是楚銜枝突然想與他談情說愛。這事私密無比,連他都臉紅, 又有誰敢向外言說。依照她那十四歲時的言語,親近之人定會看出異樣。

而宮中口舌繁多,楚銜枝除開那日噴血,毒素發作緊閉東宮五日,餘下的都在外頭走動。真有異樣, 哪怕刑罰再言也是要傳出謠言來的。

是以隻有一個可能。

日與夜,有著兩個她。一個正在當下, 一個溯回從前。

他先前對楚銜枝的毒發, 態度很是複雜。卻總是隱約不安, 雖從不問外頭送飯的婢女一句外頭事態如何, 卻是關心著的。

即便不知道到底是什麽能人幫她壓下鬼毒, 即便不懂為何她突然失去三年的記憶,對他那般不假辭色。

楚銜枝跳進他殿裏的那一夜,裴既明心中第一時的反應, 是真切的高興。

心被分成兩半。一半嗬斥他拉他在這未明的路上回頭, 一半高興她安然無恙。

他眸色水一般漾開, 看著一臉莫名的楚銜枝喉頭緊了緊。

“…太女病了。”

楚銜枝登時冷臉:

“你敢咒孤?!”

裴既明一窒,卻又不知該不該言說,說了,她會信麽。

瞧著楚銜枝越發不高興的臉,裴既明垂眸,絲絲的無奈似爬山虎攀附而來。

顯然不可能。

罷了。

裴既明索性轉身,白日那被楚銜枝蓄意羞辱的濃濃鬱火竟不知向何處發。

楚銜枝好整以暇他接下來要狡辯什麽呢,沒想他卻就這樣淡淡地走人不理她

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一到晚上就要準時來他這處,但既然進了宮,就是她的人。她想什麽管就怎麽管。

她昂著下巴清清嗓,故意找茬:

“你怎麽知道祁燮?你果然是袁老賊派來偷孤與太傅情報的!孤讓你走了?回來!”

裴既明身形不緩。楚銜枝這沒事找事的脾氣他早已習慣。

握著碧合珠,他默了一瞬,長指抹過光滑的玉珠,見上頭依舊清透才起身,將碧合珠遞到楚銜枝麵前。

楚銜枝微微繃著嘴,順著瞄過去。

青玉珠串上結一個純白小穗,躺在他白皙分明的大手裏,這微暗的燭火下泛著寒冷的瑩光。

楚銜枝正琢磨這家夥給她手持做什麽,便聽他一板一眼:

“惹太女生氣是我不是。可惜無物可賠,隻有這串驅邪避災的碧合珠還值得幾個錢。請太女收下,了我一點心意。”

她眉頭一挑,盯他。

裴既明麵不改色。

楚銜枝突然有些想走。驀地,裴既明三步並兩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

楚銜枝眼睛一瞪下意識要抬手打飛這個以下犯上的,左腕上忽然一涼。那穿碧合珠穩穩地貼在肌膚上,一下有一股能夠浸潤心脾的舒緩從珠串中遊來。

她伸手去剝,裴既明卻拉著她的手止了動作,嗓音微沉:

“這是我恩師送與的寶物。靈氣昌盛。我道心…不似以往,現下不適用了。太女卻一派天真,與它最契合。”

楚銜枝皺眉,麵前高她大半頭的男子好似說的是真心話。

那麽一雙無欲無求的眼裏竟有種幽夢似的暗光。

她咳一聲,唰一下把手拽回去。大眼往邊上一飛不去看他的,幹巴巴:

“喔,你既然誠心道歉,孤這樣深明大義的也沒有再苛責的道理。熄燈,孤要睡了。”說著便甩飛腳上便鞋往裴既明榻上栽。

扯過同他愛穿的衣裳一樣的山嵐色刺繡錦被,往肚子上一搭。楚銜枝便閉了眼。

裴既明還未收回的手在空中滯了會才收回袖中,如她之言剪了蠟燭,卻沒有脫衣上床。

他站在床榻不遠處靜靜地瞧著並未睡著的楚銜枝,忽而一問:

“太女既然這樣討厭我,為何夜夜來我房中同塌而眠?”

閉著眼琢磨這家夥怎麽不乖乖上床的楚銜枝一下拽緊了被子,甕聲甕氣嗆他:

“你管不著!”

空氣凝了會,他妥協似的服軟:“雖不是男寵,我卻總不能這樣一直沒名沒分。”

“果真是個想攀附權貴的…等孤長大了再說!”

裴既明輕聲:

“那太女何時才能長大?”

她那側影好似撅起了嘴,思索了會:

“至多三年,孤十八前就要定駙馬。你要是伺候地好,孤讓你當側夫也不是不行。”

裴既明含笑的眼頃刻僵冷,呼吸一重:

“十八?”

“嗯…孤困了,你到底同不同孤睡?”楚銜枝不耐煩地哼了聲,蹬蹬腿。

一旁的人許久未有動靜。殿中冰盆加緊了融化的速度。漸有水聲。一滴,一滴。

窗子這時動了一下,有什麽人在外頭急匆匆溜了。楚銜枝聽在耳朵裏,卻提不起勁去追。便幹脆不理。

睡眼惺忪時,那少年才淡聲:

“祁燮不好。”

楚銜枝莫名其妙:“他怎麽與孤有何關係?再說,你怎麽知道誰好誰不好。你真見了他?”

他衣裳窸窣,楚銜枝聞得一陣清雅的冷香覆過來,那家夥不回話,隻給她掖了掖被角:

“夜深了,睡吧。”

接天蓮葉無窮碧,宮中今日撐起了許多傘。後花園蔓是扶疏,楚銜枝從東宮裏醒來時肚子有些疼。

難道是吃壞了?

她眯著眼,望一圈便知道了——殿中冰太多,寒氣過重。

起身穿衣,套袖子時左手一卡,楚銜枝伸手一瞧,霍然板了臉叫來念霜:

“昨日誰進出了東宮?”

念霜端著金盆匆匆忙忙地趕來,頭上釵子被初陽照地一晃一晃。聞言嚇一跳:

“進刺客了?!那賊人在何處?奴婢這就去審昨日守夜的小菱角!”

“…不必了。”楚銜枝握了握手上那串珠子,道:“不是什麽大事。冰放地太多,孤有些腹痛。對了,是你下令勻東宮份例給裴既明的?”

念霜頓了下,捧緊了金盆:“…是。”

楚銜枝瞥眼心虛的念霜,漫不經心地斥她:

“自作主張,孤竟還真叫你糊弄過去。你覺著裴既明可憐?”

念霜低著頭:“當時殿下吩咐下來奴婢便覺著是要厚待些的,便擅自做主安排了。那和清宮又遠又偏,宮中不少人都看低世子,奴婢有些不忍心。”

“今後減半,榮寵太過哪裏是好事。你又不是不懂,怎麽就失了分寸。宮裏都布置好了罷?今日我要去天牢審問裴衍修,你不必跟著。好好打理東宮,挑些新來的宮婢太監□□好了送去裴既明那。”

念霜應了。

後花園姹紫嫣紅,是楚銜枝喜歡的景象。叫宮人一個都不許跟,她卸下那串手持端詳了會。看不出什麽門道。轉頭去找了那三個術士,卻得了好消息:

“殿下,此物仙氣極盛,沒有一絲濁氣是極好的東西!”

“可能算出是哪裏來的?”

“這個…倒是不行。不過太女無需擔憂,且戴在身上就是。”

楚銜枝倒是覺得微妙,不過既然是這麽好的東西,那也就卻之不恭。去天牢裏提了人來審,那吃了十幾日牢飯的六皇子卻不見什麽怨恨。

他一問三不知,隻灼灼地盯她:“太女今日周身覆一圈純淨浩然的靈氣,與初見不同。”

楚銜枝挑眉,裴衍修修道,果然是識貨的。可她決不會答應:

“裴世子安然無恙,六皇子不必擔憂太過。何況是修道之人,不該沾染塵世凡俗。”

她不去嚴加審問裴衍修到底有什麽目的。隻要在大晉的國土之上,便沒有她楚銜枝落敗的道理。楚銜枝自信這不知真假的裴衍修鬧不出事。派人看守他在郊外一處宅子,又去稟明了夫君母皇,順道說明定州澇災進展,如願挨了父君一通罵。

日落,她才順著後花園走,路上聞得滿鼻花香。正巧忙活完了一堆事,便鬆一口氣,撫著花慢慢地走在卵石路上。

走到竹園,地上葉影婆娑。楚銜枝扯一根竹枝,半闔著眼放到鼻尖嗅了嗅。

她眉輕輕一皺,青草的澀味。

景色上好,氛圍也佳。隻可惜沒有樂聲做配。

她扯一扯唇角,扔了竹枝要走,忽而不遠不近一陣簫聲傳入耳中。

婉轉清幽,吹弄一片山月。卻隱有嗚咽。吹簫之人心情似乎不妙。

楚銜枝腳步頓住,那簫聲隻短暫地響了一會便沒了聲息。

她抿唇。

裴既明是骨子裏就愛藏拙麽?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終於可以開始接見使臣了,小裴隻能慘兮兮地在城門底下仰望嘿嘿嘿感謝在2022-06-14 21:03:46~2022-06-16 17:26:1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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