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打紅霞作落幕, 濕熱的夏潮掃來。楚銜枝有些熱,隔著禦池遙遙望一眼那被層疊老舊宮牆遮擋住的宮室。一樹海棠橫在眼前,楚銜枝輕睨那一串紅花, 神色不明。

花朝節那一晚後有十幾日了。

自那揭榜的老道士給她吸走餘毒之日開始, 她又再度繁忙, 連軸轉。

是否去看他眼?

罷了。

不過一個質子。

既把人成功押回來了, 便無需再花那些不必要的精力。

剛剛升起去瞥他眼的念頭同這漸暗的天色一樣,慢慢隱匿入玄色裏。

東宮後頭廂房裏,念霜洗了手對著銅鏡,小心將頭上玉釵取下。程亮鏡子裏的姑娘長得當真清麗動人。

念霜放空了眼,臉上沒有以往常掛著的端莊。一個姑娘頃刻間便有了些清冷的味道。

這清冷不惹人走遠, 隻叫人覺得不好褻玩,多少會有些尊敬的意味。

她輕撫了釵子一會,從屜中取出一本小冊子。柔荑翻開,有一列沒一列的咒語橫在眼下。

念霜輕歎口氣,眉頭皺起, 似是在苦惱。

牆頭不知何時凝聚起一道黑影,一眨眼的功夫背後便立了一人。

念霜轉眼的功夫就銅鏡裏看見那張笑意舒朗的童顏, 嚇一跳。拍拍心口, 她忙站起來壓著嗓:

“虛風道長?你為何還在皇宮裏?不是早早出去濟世救人了麽?”

來的正是為楚銜枝診治完畢第二日便離開的虛風。

他人如其名, 來去一陣風。在場隻有幾人知他曾為太女診治, 當時更以天機不可泄露之名, 要求所有人守口如瓶。連楚銜枝自己都不知,隻以為是先頭揭榜的那個施的手。

虛風依舊是念霜印象裏那和善可親的模樣。兩手縮在袖裏搭著,他笑眯眯地搖搖頭:

“我出宮了幾日才發現落了東西, 嚇著小姑娘啦?”

“原是如此…你, 你是怎麽進來的?沒有聖人恩準你哪裏能進宮呢!這可是重罪!”念霜鬆口氣, 卻又嚴肅了臉。

她打量著這披一身黑袍的道長,他身上衣物不變,頭上也依舊是那頂蓮花冠。

虛風安慰她:“你莫怕。我是修仙的,沒點遁地入天的法術哪裏能算修仙的呢?先前得了兩位聖人的恩準,這皇宮於我來說便來去自如。你也曉得的,先前救了太女的正是我,我作甚要幹壞事呢?”

念霜踟躕:“雖是如此…可法禮不同…”

“好了,你這小丫頭啊一慣這麽板正。難怪玩不過旁人的心眼。”虛風歎口氣,彎著眸子:

“這釵子是不是極襯你?我這收徒禮不錯吧。”

念霜握著釵子的手一緊。奇怪他話裏怎麽有股不知哪來的熟稔,分明自己從前沒見過他。那日他走前悄摸折回來,硬塞給她那本冊子和這根玉釵,說是她有修仙的靈根,要收她為徒。

念霜本是覺得無稽,可他塞完便一下子沒蹤影了。便幹脆收下罷了。

“說來…我並沒有首肯此事。”

虛風悠閑自得地拉過她小凳盤腿坐下,唔一聲:

“我首肯了就是。何況你不是收下兩樣禮了麽?收了我的東西,自然就是我的徒弟。契約已成,斷沒有反悔的道理。若是食言,九十九道天雷可不是玩鬧的。”他忽地狡黠。

念霜:“…”

哪有這樣強買強賣的!

她臉色一變,虛風卻率先張口:

“嗨呀,總之是為了你好的,你怕什麽勁?你知天底下有多少人想做我徒弟求長生不老?你個木魚腦袋!罷了罷了,那些個心法你背熟了沒有?”

“未曾。”

“…傻丫頭!”他無言了一會,忽而起身,看著窗子肅穆了臉色:

“我收你為徒為的不是找樂子。我活了上千年,見過數不清的日月交替山河動**!然我已是超外之人,人間如何我無法直接插手。隻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朝代更迭,百姓流離失所。這百年來的更迭便從當日徽國亡國開始…丫頭啊,你家太女已經造下一場抵不掉的殺孽了。”

念霜一愣怔,心髒忽地縮緊:“道長你在說什麽?這征伐是常事,你可不能胡說!”

“愚鈍,愚忠,愚蠢!我知天命,通地靈,一手卦術絕妙,你以為我這樣的人是隨意入世的?還不是算到大劫將至!那裴世子可是天上極有來頭的一位神君下凡曆劫的!

他這次受辱如何能甘心?正巧這九州十年內便要重新洗牌,到時他回天自然會助力一把,叫你們加速滅亡。”

“我算到有大劫,是以才匆忙趕赴徽地,一路暗中緊盯…可惜,晚了。徽國覆滅,太子做世子,孽緣已定。

無法,我隻能另尋旁的法子。要叫太女放下屠刀,非親信難以勸導。我一瞧,你是個有靈根的,路上觀察,也覺你是個善良的好孩子,便在你身上起了心思。算了一算你的命。這一算…”

虛風忽然繃緊了臉,娃娃臉上有一種難言的深沉,唬地驚愕交加的念霜又愣神:

“若你是這大晉太女,未來的走向不至於此。”

她顫著嗓,陡然無法呼吸,一字一句劫難地:“你說什麽?”

他垂眸,忽地伸手,指尖來回滑動,空中便赫然浮現一道景。

念霜看過去,那是星夜裏懸著的兩盞星。一紅一白。紅色的周身散發著威嚴盛大的白光,白色在紅色的籠罩下,晦暗矮小。

“這是…”

“是你與楚銜枝的此世命星。是否覺得奇怪?那紅星煞氣深重卻光芒盛大,白星清雅溫和卻叫人根本看不清。”

虛風厲聲:“因為紅星是楚銜枝,白星是你。你是天上仙子投胎,她卻不過一隻跟在你身後如影隨形的醜惡夜叉!她偷搶了你的命!你才該是這晉朝的皇太女!裴既明本該是你命定的皇夫!”

一室死寂。忽地,她尖叫一聲:

“你胡說——!”

“你知的,我沒有隨便編排太女的道理。”

念霜雙腿一顫,突地砰一聲跪地,渾身冰寒。

虛風歎息:“你一摸上這釵子就發現這釵子讓你感到熟悉,安心。是麽?不因為別的,正因為它是你下凡時落在人間的法器。我為尋它走了半個九州。

你不是了無雙親自小被賣進宮的婢女,你身上擔著的是天下。若完成這一劫,回去後你便可以飛升一階,法力大增。”

“你會打心底憐惜裴既明,正因為你同他本是定好的緣分。身份此世已然如此,更改是不成了。你隻能悄然改變這一切。”

“我…我…”念霜睜大眼,腦中一片亂麻。眼中霍然流下一串清淚。

怎會如此呢?

她不信!

她猛地抬頭,咬牙切齒:“你這妖道,你休想離間我與太女!!”

“嘖,冥頑不靈。你聽啊,這釵子有靈,你聽聽它在說什麽!”

釵子一下從她手中飛走,念霜目次欲裂,那釵子立在她眼前,裏頭忽然傳出來繁雜的人聲。

“二師姐,銜枝又偷你東西了!真是死性不改!”

“師妹,那外門的銜枝今日使壞了沒有?你沒傷著哪裏吧?”

“念霜,你天資過人,將來定登大道。且穩好道心,千萬不要被外力侵擾。銜枝為師會替你處置。”

“不好了!一團黑氣!二師姐的命星被撞開了——!”

…她怔著,心如刀絞。淚流滿麵。

虛風長紓一口氣:“既然楚銜枝待你好,你同她情同姐妹,我不強逼你。但,為了這九州百姓,你必得做些什麽。

千萬不要讓裴既明成為楚銜枝的駙馬,你要盡量阻止他們相見。我在他們二人身上下了一道禁製,叫他們暫且聯係在一塊,楚銜枝攀附裴既明身上仙氣,這些天夜夜都要去他那處。你今夜便要把這事抖露出去……

幫助祁燮登上駙馬之位,現在我隻要你做這兩件事。這不害她,並無大礙。”

他又說了一些極為隱秘的法子才再走。念霜死死握著那根玉釵,喉頭腥甜。肺腑痛極,幾度要暈厥。

月上中梢,外頭的小菱角催了幾次:“念霜姐姐,太女找你呢。”

她抓著釵子癱坐在地上,好半天才恢複力氣。扶著牆站起來,念霜洗了把臉。竭力隱藏哭腔,低低道:

“我就去。”

亥時。和清宮熄了燈。楚銜枝撓著頭發坐在窗子上想:怎麽最近總感覺混沉,好似忘記了好些事。

那人的手伸了過來,她順溜地跳下來,不握他。

裴既明淺抿薄唇,看眼抱住被子要睡的姑娘,關上這最後一道窗子,嚴實抵住了。隨後便拿出藏好的匕首。

楚銜枝不明所以,探頭探腦:“你做什麽呢?”

裴既明淡聲:“作畫。馬上便好,太女若困了先睡如何。”

楚銜枝呶呶嘴:“喔。”

裴既明取出早早畫好的符紙,劃開指尖,殷紅的血珠不緊不慢滴在符文上。

墨字一亮,裴既明凝眸的功夫,身後突然趴了一個人:

“嗯?這不是符麽?你在宮裏搞鬼神之說?你敢騙孤!”

說著便去搶,有些軟的兩團一下子撞上他後背。裴既明手一抖,忙抓住她不讓她作亂,未想楚銜枝不依不饒:

“不許反抗孤!你活地不耐煩了?”

裴既明暗道這樣的楚銜枝可真是討嫌。下一刻那符紙便被力氣極大的她搶走,好在血已經完全溶進墨中。

墨跡金光一簇,楚銜枝看了會看不出門道幹脆扔了紙。抓住他上榻:

“脫衣裳,睡覺。”隨後利索地脫了自己的外衫。

裴既明俊臉薄紅,“太女莫扯我衣衫。”

楚銜枝可不聽他的,兩人打了好一會架,她不耐煩起來,使了內力,沒估量好分寸,不小心一把撕了裴既明褻衣,叫他臀往上都露地幹幹淨淨。楚銜枝半個肩頭光溜溜地,抓著破布一下定住了。

他一頓,她也一頓。

麵麵相覷的檔口,忽然後窗被大力撞開。隨後前門門栓上插一把長劍,唰一下劈開木頭。

大門被一腳踢開。層層疊疊的控鶴衛包住這和清宮。還未理好容裝的女帝攝政王便威嚴畢露地大步進來,身後尖叫一聲:“阿姐你在做什麽!”的銜清被檀藿一把抱住。

楚銜枝心一沉,下一刻她父君便凜著寒芒簇簇的眸子疾行到榻前,聲若沉磐嗬斥:

“裴世子這一副勾欄做派,便是徽王教的麽!”

作者有話說:

嚶嚶嚶使臣來見還得推後幾章感謝在2022-06-16 17:26:11~2022-06-17 16:40:3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媄蔻 7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