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長夜。

繁星作河。大大小小的宮室都熄了燈。

枳迦鋪好了床,見主子披一件薄衫在窗前,遲遲未有要歇息的樣子,便問道:

“世子,夜深了。再不睡怕是要睡不著了。”

裴既明嗯一聲,“你先去休息,不用管我。”

枳迦猶豫了下乖乖去了,裴既明過了會輕輕放了手裏的書,墨韻的眼沉默地瞧著微開了一點縫隙的窗子。

晚風不依不饒地擠進來,如昨夜一般。隻是那個人卻沒有同晚風一起再來。

再等,寅時。

他眉頭皺起,卻終是放下了手中的書,起身剪滅搖曳不定的燭火。

楚銜枝回宮的時候端午早已過了。忙活了三四日,吃了個銜清特地叫禦膳房趕製的粽子,便又馬不停蹄地接見祁太傅。

袁老賊見風使舵,知她安全歸來便開始告病不出。冀州刺客一事她早料到是沒有結果的。

商討完這些瑣事,祁太傅撫著美髯沉吟:“微臣以為,袁隆昌反倒不足為懼。他人前跳動慣了,好在是明麵上的。不比那些近來暗暗打探的危險。袞國現如今草木皆兵,他舉國上下不服大晉久已,這一次徽地被殿下收入囊中定急壞了他們。這唯一的退路也沒有了,四麵都環繞在我大晉天威之下,便如那籠中雀,逃無可逃。”

楚銜枝兩指有一把沒一把地摩挲虎頭鎮紙,聽他深沉一通分析,臉上倒不曾有多少波動。目光放遠會,她道:

“待有一月各屬國王子便要來朝貢,到時那袞世子逃不掉。尋個由頭押他等十天半月銼銼反心便是。剩下的等之後再談,孤倒有一事想要問問太傅。”

祁太傅拱手:“請殿下言明。”

她打量這位老師一眼,漫不經心笑一笑:“太傅二子,近來是要回京入朝了?”

太傅一怔,臉色不好:“太女緣何問起小兒了?此子頑劣,微臣無力管教。殿下出事那幾日人雖去了,卻是什麽忙都不曾幫得上。說來慚愧...”

楚銜枝及時打住了這話,道:

“祁二公子口生蓮花,若真入朝為官,且去翰林院領個文職吧。時候不早,想來太傅也乏了。”

祁太傅聽得翰林院一詞,笑一笑心領神會,謝過楚銜枝,穩步出了偏殿。念霜福一褔身子,關上門道:

“頭一回見殿下主動賜官,祁二公子果真很有些才幹。”

楚銜枝捏了顆果脯進口,聞言麵有狹促,打趣她:

“聽你誇了他好幾回也是孤頭一回見。論家世相貌,他很不錯。身為嫡次子,擔子又不似長子的重。你若嫁他...是個好選擇。”

念霜卻沒有高興的樣子,反而怔住,嚇一跳:

“殿下這是說的什麽話?奴婢沒有那個心思!奴婢自小伺候殿下,奴婢不曾——”

“好了。孤非是要把你賣了。這不是給你尋一個知根知底的好人家麽?太傅教導孤十餘年,為人孤清楚。祁大雖心思端正清明,卻太死板固執。

那幾日你日日與祁二在一處,對他十分好感,否則如何能與孤誇讚他良多。雖說蕭遣烽此人也好,可你提他遠沒有提祁二的多。”楚銜枝歎口氣,放軟語調。念霜揪著手,還想說什麽,楚銜枝又道:

“你是孤的親信,一起長大,情分自然非尋常主仆能比。再有九月孤便要定下駙馬,到時你真要跟孤一輩子?母皇身邊的韻如姑姑不好?二品誥命,兒女天倫。且還能幫著母皇多加留意百官與民間的動向。

孤不需你做這些便會給你一個好前程。待到駙馬人選確立,正好借這機會一同開設女官署。孤會命你任女司。雖說大晉無宦禍,太監卻還是要防。便由你先帶起一批女官悉心教導。等孤大婚完畢,便是你的婚期。以後你可不用再端茶倒水,快活便是。

往後祁二日日都要進宮,你閑著無事同他說上幾句也無甚。若你改了主意不喜歡祁二,便再告訴孤喜歡的,隻是要快,孤也不好直接強逼。”

她含笑說完這一番,側眼笑盈盈地瞧著念霜。丹鳳眼裏沒有人前的不怒自威,溢滿了罕見的平和。

天光傾斜在她身上,靜謐又旖旎。

念霜瞧著她多年未見的鬆緩的臉,那滿腹的糾結忽而就說不出口,愣愣點了點頭。

楚銜枝滿意地笑了,昂起頭揚唇,又是那驕傲尊貴的皇太女:

“孤這裏沒有喜歡不喜歡二字,你卻是要有的。總不能叫你七老八十了還伺候人,像什麽話。等孤即位了啊,定要將這些狗屁舊製都大刀闊斧的改上一改。”

她清越快活的嗓音跳動在這烈日裏,撞得滿懷歡愉:

“孤的天下必定是個盛世!到時百姓苦難都要化作煙灰散去 ,再不留蹤影。”

日頭越發毒辣,已近六月底。宮裏先前因太女回朝蔓延的熱鬧早安安靜靜地消散了。那位質子更是靜默地像一道影子。又礙著規矩,質子能走動的地方就那麽些大,不少宮人起初還偷摸來瞻仰瞻仰世子風采,卻常常見不到人,現下也都不來了。和清宮被忽略個徹底,守門的兩個小太監日日垮著臉,要死不活。枳迦高興沒幾天就被打回原形,真個苦悶。

太女怎麽從來不來看一看世子呢?

宮裏開始有了別的熱鬧。屬國要來朝貢,隨後太女選駙馬在即,全都準備了起來。東宮裏日夜有人進出,後花園的花一茬茬地換。滿朝文武也躁動不休。

處理了些死囚的功夫林羞花照例來述職,“殿下,秘密搜尋的能人異士屬下倒是找到了幾個。在路上呢,還有個三四日許就到。屬下安排了別院,到時藏在裏頭。 ”

楚銜枝還算滿意,下一刻眉眼又肅殺:“那野林子真沒有什麽廟宇?”

“當真沒有。山底下也根本不見人影,隻有座破了百餘年的院子,裏頭幾具爛地不成樣的白骨外加一個破木偶。大澤也不那麽湍急了,屬下猜測定是裏頭的大王八跑了。”

“...嗯。”

“那徽世子..殿下就這樣冷著?屬下鬥膽問一句,您不是對他...有些意思麽?”

楚銜枝頓了下,冷冷刺了他一眼,挑眉冷嗤,想到那多日未見的人,不知為何覺得厭煩:

“你們都覺得孤看中了他?”

林羞花一愣,跟著太女快四年,從不見她讚許哪家公子哥。是個嚴苛己身的儲君。這廢太子可不是她頭一個主動近身的人麽?誠然,這廢太子確也是個男顏禍水,他要是個娘們他也會喜歡。雖說太女英明神武,可不也是女人麽。

何況選駙馬的消息如今滿城都是,雖他覺得一個質子肯定當不了駙馬,可若太女真心喜歡,通房什麽的也不是不可以。

林羞花訕訕,還真狗膽包天實話實說了。

楚銜枝聽得臉色發陰,“誰同你們這些不長眼的說這就是喜歡?滾出去!”

林羞花哎一聲跑了。楚銜枝坐在太師椅上,麵色久久不虞。

當真可笑。原來好些人都覺得她對裴既明有意思?

她分明..很是討厭他。

見到他的第一麵,那張明明死到臨頭卻還無風無波的臉就叫她莫名地不悅。人人都說他是仙君下凡般的人物。她慣來不屑。

可她又好像由心地想接近他...甚至編出做好友的謊話。讓他真切地轉了態度,她得逞了。可他麵對母皇父君時的模樣,那番話…卻叫她莫名地又如初見一樣反感他。

當真孤高如此?

那一時仿佛有什麽東西破土生根,現下想來,應是惡念。

卑劣的惡念。

把他踩在腳下,讓他成為人盡皆知的俘虜。這些才讓她感到稍微舒適。她喜歡看他被自己捉弄卻無法回擊的模樣。

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愉悅,甚至超過了拿下徽國。

時至今日想起此人,她竟覺得煩悶。

而麵首..

母皇隻得夫君一個夫婿,從不養麵首。超脫不喜這一項,是百官的不許。若她養了,定受到無數彈劾,百姓譏諷。聲望大大受損。

世人對女子苛刻,掌權者更被無數人盯著。她若是一來就選幾個後宮,必被袁隆昌趁機指著鼻子罵。

一晃傍晚,楚銜枝昏沉沉睡了一覺。

不知為何做了個詭夢。夢裏有道青白衣衫的身影,高高坐於高台。她跪在地上,竭力伸著脖子仰望那道身影,可無論如何也瞧不見他的臉。

她被無數雙白靴團團圍住,她像是那最卑劣醜陋的蛆蟲,在地上蠕動。低賤到塵埃裏,不住地呢喃,請求。

請求什麽?

不知。隻知她絕望,淒惶,恐懼。

從未有過的,根本不該屬於大晉太女楚銜枝的夢!

“嗬——”她喘著粗氣從夢中醒來,伸手一摸,竟流了滿身的冷汗。

楚銜枝瞪大眼,定住了好一會。忽的伸手拿過小壺仰頭便灌。冷茶下肚,那種恐懼才被驅散。

她起身開窗,外頭天都這樣黑了。

心髒還有些不舒服,太醫們一個個說不上來為什麽。

外頭念霜低低道:“太女,今晚花朝節開始了。全國休憩三日,二殿下抱著磨喝樂等了好久,等您帶他出宮玩耍呢。另有...和清宮枳迦求見您,求您下道旨準許世子出去散心。他們悶了近一月,日子似是不太好。”

楚銜枝捂著頭想了想。

花朝節啊...是個重要的日子,朝貢的藩王後日就到了,正巧在花朝節裏。

百姓們放河燈,賞繁花,猜謎,看把戲......

想到裴既明時,她默了臉。鬼使神差地準許了:

“差禁衛軍跟著他們主仆。銜清去宮門口等孤。”

“好嘞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