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個徽地,本王瞧不上。奈何我兒要打響一個名號這才由她去。出兵前徽王並非不曾得知消息,你身為太子亦然。

然你自知徽地無力招架我大晉兵馬,是以早就做好了準備等著我兒前來,佯要她放過百姓,自願忍辱上京。

雖明麵上叫人唾罵嘲弄,私下卻叫這九州之人都暗暗認定我兒殘辣不仁,逼得一個素有匪玉之名的少年君子受盡折辱。叫大晉背上一個不知餮足野心勃勃的罵名,順之驚動了袞地等一幹小國,惹他們人人自危,暗生反心。

千裏之提,毀於一旦,潰於蟻穴。由細微一點,窺世間一麵。謠言如沙礫,有水之處便能飄零。待到這水一夕停淌,無需多日便能堆出連綿山巒…哼。何況民間早有人斥罵我大晉妄想做周天子統禦諸侯。如斯的紅眼盯著,或想取而代之,或想逐鹿亂世。無數伺機待動,時日一對,便齊齊推波助瀾。

你的謀算長遠。

徽地雖降,降的是嘴上,卻非傲骨。你卻幾次三番要了我兒承諾,大晉做矛盾,徽地安然立於之後。世人都知它孱弱,借它起兵也好,借它臣服也罷。橫豎,徽地無辜。”

攝政王語中漸漸衍出抹盱衡厲色。配著那雙犀利的眼,似將人心射個對穿的箭。裴既明一直半垂的睫羽蝶翅般輕抖,隨他話音幾度屏氣,驟然靜默之時,忽地緩慢掀起眼皮。正與端坐蟒椅上之人目光相觸。

甫一對上,靈台中恍有雷鳴轟震。洶湧雷光迅猛無比劈開腦海。裴既明瞳孔猛縮,刹那間無法克製眼部直直定住了眼,仿佛被無形的鐵鏈捆在高架之上,筋肉僵冷半點不能動彈。

他才要應對的話隻是須臾就盡數困死在喉中,如何也不得吐出一個字。

那是怎樣駭人的目光?竟隱有一眼定生死之可怖,說是十殿閻羅酆都大帝在世也不為過。

他的心跳刹那如瀕臨爆裂的鼓麵。

正這時,左腕上的碧合珠忽然劇烈收緊,疼痛及時扯回彌散的神智。裴既明猛地閉緊眼,竭力平複腦中翻騰的巨浪。

豌豆大小的玉珠幾乎要嵌進他的血肉裏,直到他呼吸一緩,珠串這才慢慢鬆回原樣,隻餘腕上的疼痛提醒著他千萬守住本心。

攝政王冷笑一聲。低沉的嗓陰幽,似早早閱盡萬水千山人間百世,世間萬物都了如指掌:

“那林中的幾日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世子必然清楚罷。我兒武藝超群,自幼得天下名家教導,能越她之人屈指可數。偏那賊人竟有這本事傷她兩腿一肩?這般厲害的要事她卻隨口揭過不肯稟報,更緘封將士侍從之口不許言說,反與你相談甚歡夜中探視?”

尾音若沉鐵,重重砸碎孱弱的薄鏡。將一切都撕開。

他甚篤定。此刻不僅是攝政王,更是因愛女受傷生恨的父親。

大殿中靜地隻有檀香灰飄入香爐的窸窣。無盡的寒意從四麵八方湧來聚集在他腳下。

女帝早已重回龍椅之上,好整以暇。

枳迦臉色慘白,風雨裏的豆芽般搖搖欲墜,抖著唇強撐著不肯兩眼一翻倒地。

什麽都盡在掌握,什麽都門清。

難怪…難怪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二十年,將當年飄搖的大晉直接扶起!

上來便突然單刀直入,晉太女果真肖似其父。他是存心要殺他們還是敲打他們?

枳迦渾身顫抖,卻不敢去看裴既明,隻怕提前招了殺身之禍!

攝政王久等不見回聲,便兩指彎起不輕不重敲一敲扶手上赤金蟒頭,渾身的威壓,聲沉如寒鐵:

“世子很是聰明,處處謀算,隱身本事高超。倒不愧對曾經的太子之位。可惜世子現為降臣,便與大晉王公貴爵同一等。君要臣如何,臣便該如何。本王要你答,你且好生答來。”

女帝側目夫婿一眼,笑一笑,悠然自得地等著看。

裴既明喉間泛腥。

今日這一遭他料過,卻來得過快,猝不及防。

是楚銜枝言明的麽?

不會。她雖不擇手段,卻不至如此。

裴既明呼吸微淺。他早該知曉的,攝政王眼線遍布九州。

碧合珠似是感應到什麽,突然纏緊他手腕。裴既明默了一息淡然抬眼:

“攝政王已知我裴氏祖上仙緣,裴某無他可言。父王氣急攻心,非我能左右。玉璽不在我身,非我能藏匿。

然百姓苦難皆入我眼、耳、心。君為舟,民為水。百姓載我裴氏百餘載,我理應為徽國上下籌謀。太女非黃口小兒,又如何不知我所思。林中有詭,亦有奇緣。我二人皆守口如瓶,因不能說。太女與我放下嫌隙為友,不過都不願天下大亂。

若陛下與攝政王執意,可尋得道高人前來一探。

裴某隻應諾,守諾。”

枳迦睜大了眼睛。他快撐不住了。自家太子怎麽卻還能這樣淡然自若?

上座二位聽得他潺潺言畢,俱都神色微妙。

裴既明一雙紺青的眼莫名泛著星點清冽的幽光。靜立其下。

著一身山嵐,寵辱不驚。

一如傳聞的那般,他是一尊無悲無喜,靜聽百姓苦難的神像。

身處這般威壓下,一個未曾弱冠的少年卻竟能沉著至此。盛德女帝過了好半天輕笑了聲。在攝政王微暗的目光中讚許道:

“世子心懷家國,甘願以己身罵名換百姓無憂。處變不驚,擔得住。好了,日頭太盛。蟠筧——”

“奴才在。”

女帝睥睨座下肩都未動一寸的少年一眼:

“送世子回宮。”

枳迦渾渾噩噩出殿那會,日頭正是最毒的時候。

他一身冷汗頃刻間升溫,小臉曬地紅撲撲地。軟耷耷的腳崴了好幾下才跟上麵不改色的主子,捂著心口,這才陡覺劫後餘生。

那位鴉青官服的蟠筧大監攬著拂塵施施然走在前頭,頂著一路探究的眼神到了和清宮。枳迦站在門檻外頭一愣:這宮室裏怎地多了幾十擔子紅木箱?

蟠筧一甩拂塵,拉長尖嗓:

“陛下特命總務司著三十六抬禮贈予世子,賀世子遠道而來。請世子往後好生待在晉宮內,不必再思其他。”

他道完,笑一笑拱手。枳迦臉色又好看又難看。卻不忘機靈一把急急掏了腰上準備好的印一包銀錠捧到蟠筧眼皮底下。

蟠筧長眉一挑,並不要。枳迦笑嘻嘻地說了些吉祥話,將銀錠往他手上一塞,蟠筧頓了頓,收進了袖中滿意一頷首,枳迦忙一路小跑送他出去。蟠筧倒也肯給臉子,一路上同他說了不少。

和清宮外,竟也有些人氣了。守門的兩個小太監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枳迦回來的時候臉上都冒了興奮的紅光,木箱抬進宮門,見裏頭珠光寶氣,他笑彎了眼,眼尖拾起一根青玉長蕭,驚喜道:“世子,原來今日不是禍事!運氣真好呢,恰巧你最善蕭了!”

裴既明看了眼那通體青碧篆有雲紋的蕭,若有所思。枳迦放下蕭高興地掏了點碎銀子分去外頭。

等到晌午過了,寢殿內枳迦小心翼翼地問了些話。

裴既明瞥眼床腳那根光禿禿的枝丫,撫了撫火辣辣的左腕淡道:

“自然不是禍。若是,你也進不去。隻是攝政王之可怕遠盛傳言。”

“那…太女會不會?”

他沉默了下,篤定:“不會。”

待蟠筧回時,太暉殿裏女帝抿一口茶潤了潤嗓,道:

“二哥以為這世子如何?”

“善心術,善謀略。可惜孤高太過,當不得殺伐果斷的皇帝。”攝政王幽幽支首,若有所思。

女帝不置可否,瞥一眼空空的殿後,見竹下人影不見,搖頭:

“和光這自小愛偷聽的性子可真叫人討厭。清兒也與她一般,隻會學壞。”

攝政王冷笑一聲,瞧著女帝板了臉。女帝有所感,笑眯眯地順他毛,二十年如一日:

“二哥這樣看我做什麽?橫豎二哥當慣了惡人不是麽?何況你分明也想考量他。三月後便要公開選駙馬,我隻這麽一個女兒,自然要盡量叫她歡心。再說當太女何等不易?這個雖是質子,不過也是和光第一個主動親近的男兒。便塞進預選名單裏頭吧。”

他剮她一眼,伸手奪過九龍杯,歎謂:

“也罷,隻要能襯地你白,我黑些也無妨。隻是駙馬絕不可能是個質子。阿皎,你心裏要有數。”

東宮夏夜,楚銜枝站在月池旁聽底下蟲哈/蟲莫亂叫。荷花才露尖尖角,清風裹著水汽襲來,好不舒服。

聽完一直等在宮外的林羞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述職,楚銜枝嫌棄地將人趕了出去。理了一下午芝麻破事,終有功夫歇一歇。讓念霜回去不許過來,楚銜枝解了扯地發根疼的金冠,卸下一身疲乏靜靜坐到月池邊吹風。

月色甚好,她吹著吹著便小憩了片刻。

等到頭一歪突然醒神,她眯著眼,幹脆放了隻小舟入池。

別枝鵲驚,夜半蟬鳴。

楚銜枝躺在滿片荷葉底下望月,揭開飄入胸懷的落葉,便繼續品裴既明今日那一句。

“百姓苦難皆入我眼、耳、心。”

她思索著,唇齒間幾度徘徊。

眼觀諸音聲,耳聽眾妙色。

能觀及所觀,能聽洎所聽。

好一個救苦救難觀世音。

裴既明。

爾所念,竟唯獨百姓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