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臉上那些快活的笑不過一個呼吸就散地一幹二淨。快地令人反應不過來。

裴既明看在眼中,含笑的眼慢慢淡下去。端回儲君架子的楚銜枝,仿佛又變作初見時的模樣。令人難生親近。

楚銜枝拽下腰上錦囊,揚手扔去他手邊:

“皇宮夜長,若心有不順,吃幾塊果脯潤潤氣吧。”

錦囊有些分量,咚一聲砸來。窗子隨後便落下,寂寥的夜裏隻餘楚銜枝淡淡的一句:

“早些歇息。”

裴既明手堪堪滯在空中會才拿起錦囊解開。裏頭果香撲鼻,他垂首一聞便小小怔了下。

初初入鼻一股甜香,是三潭枇杷。而後還有些酸味…長指取一塊出來細細一嗅,燭光下能見這製的方正的果脯裏還有些小黑籽。

他霍地軟了臉色。

原是加了六月瓜。

唯獨徽國才有的,一年隻長成一個月,過季便原地爛卻化作來年養分的六月瓜。

一顆入口,熟悉的酸甜俱全。裴既明束好口子剛要剪滅燭火,枳迦聽見了聲響揉著眼睛從偏殿裏竄出來。扶牆站定後瞧著他一愣,隨後笑了:

“太,世子,什麽事叫你如此高興?”

裴既明一愣:“胡說什麽。”便轟了人回去。默了會起身,剪燭火時卻手一頓,心有異樣地一側首,不遠處磨地程亮的銅鏡裏赫然映著他笑意未散的眉眼。

可唇角又是冷的。

他心跳一停。

燭火搖曳,勾勒著頎長一道人影。隻這身影就知此人風采卓越,可卻有些孤寂落寞。

守夜的小太監打個哈欠轉頭,見燈滅了,伸個懶腰同夥伴嘟囔兩句:

“這廢太子可憐,我們更可憐。好端端地被調到這晦氣的冷宮裏守夜。今早吩咐一來,他們那些見風使舵的都避著我倆了。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東宮的黑夜,比較起旁的宮室,也算不上黑夜了。燈火通明。

楚銜枝剛折走去了禦書房一趟,仔細挑了些封禁已久的奇聞異誌回宮,剛一入門便被書架後一道老鼠似的影子勾去了注意。

這賊老鼠身上還掛兩塊玉佩,穗子好不得意地晃**著。

“哼。”她哼笑的功夫,那影子一抖。楚銜枝放了書到案上,放輕步子隨手取了把槍就去戳他屁股。

“哎呦!阿姐怎麽這樣!偷搶了我的果脯不說還戳我屁股!”

活潑的身影捂著屁股跳了出來,氣哼哼地指著楚銜枝癟了嘴。正是極俊秀一個小少年,渾身的華貴。

楚銜枝懶懶扔了槍,瞧著他逗趣地笑笑,不似白日裏在宮中那般一舉一動都框在禮製下:

“誰叫你存了一堆零嘴,不拿你拿誰的?我去這一趟你長高了不少,如今也能到我心口了。”

楚銜清撐圓了大葡萄眼撲到她身上,拽著她的衣袖不高興地晃**:

“阿姐也知道關懷我了?阿姐不在的這幾月銜清都要無聊死了。你今日一回宮,哪裏都去了,就是不來我宮裏看我!怪不得你被父君責罵!”

楚銜枝眉頭本來鬆軟了,一聽這小子最後那一句,臉就同夏日的天一般頃刻間陰雨密布。她磨磨牙,揪住他右臉:

“你躲在外頭偷聽呢?”

楚銜清大眼滴溜一轉,哼哼著求饒賠笑臉:

“我隻聽見了幾句,阿姐莫揪我臉了,母親都說我的臉被你揪大了呢。”

“不許貧嘴。你要的梅菜餅怕是都吃厭煩了吧,明日我差宮婢去拿些回來,可不許護食。我在徽地還看見了不少有趣的,這套絹人本準備過兩天給你。既然你找來了便自行拿去。下回再偷偷進來,我連你和念霜一切罰。出去,我困了。”

從抽屜裏取出一方木盒,楚銜枝塞到楚銜清手上。銜清還想賴著,被楚銜枝用槍指著他屁股趕了出去。

門外念霜抿嘴,低著眼不作聲,分明是做賊心虛。

楚銜枝瞪她一眼,吩咐人抬水洗漱。夜早深了。回皇宮的這第一覺,意外地沒有不適。反而入眠極快。

翌日一早,太暉殿裏官員們個個神情肅穆。楚銜枝站在下頭第一位,頂著蟒椅上父君威懾力極強的目光四平八穩地述完路上一切,惹得後頭大臣一個接一個地嘶聲完畢後,龍椅上雍容的母皇便開始走麵子上的過程,極滿意地頷首:

“太女此行雖有艱險,收貨卻頗豐。將那徽地世子帶上來吧。”

裴既明主仆二人在太暉殿外等了足一個時辰,周遭宮婢太監一個個都斜眼瞅他們。輪流交換眼神。

枳迦氣地小臉漲紅,幾次要上去理論理論:你們大晉的奴才都如此怠慢無禮?!卻叫裴既明一個眼神攔住,悻悻而歸。

烈日灼心,枳迦渾身都是汗。終於等來了大太監傳召。

裴既明淡淡應聲便拔步上前。跨過朱紅的半米高門檻,隨著太監的唱喏聲站到了殿正中央。

他麵不改色地睨眼右側那人。今日的她一身蟒袍,英姿颯爽又不乏華貴。背著手昂頭挺胸,直視前方,好似根本不識他。

頭頂上兩道威嚴的目光更加厲然,裴既明才漠著臉拱手:

“徽國世子裴既明,拜見陛下,攝政王。”

前方卻沉寂許久。是故意磋磨。

高座上的女帝靜靜地瞧著他,這位素有盛名的廢太子在許久未得回應後有條不紊地收回手,直起身子微垂著眼靜等二位啟唇。

狹長一雙鳳眼的攝政王接到盛德帝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淺笑一聲,笑中含義難明:

“是我大晉禮官怠慢,未曾教世子正確的禮節 ,這才叫世子當眾唐突。合當重罰。”

裴既明眸子一簇。這是上來便給下馬威。連一點麵子都不留。

邊上的禮官嘩啦啦順溜跪了一片,慌忙求饒。

…昨日哪裏來的禮官。才同裴既明說了父君他們不會輕易刁難,沒想一早上就遭他打了臉。

楚銜枝麵子上多少有些掛不住。握緊了左腕,抬眼去看她父君正要張口婉轉了這事,父君卻不著痕跡地刺她眼。楚銜枝微繃了臉,正琢磨如何應付父君的找茬,不妨邊上裴既明卻不緊不慢地道了句:

“原是如此。昨日太女遣禮官來,微臣卻早睡下了。又因連日舟車勞頓,於是睡地十分嚴實。憑白惹了今日誤會。微臣甘願受罰。”

他自稱微臣,雖說態度不卑不亢,話意卻是服軟。捎帶著不忘“誇”了楚銜枝一道。

楚銜枝眼尾一橫。萬萬沒想到裴既明這死心眼的居然也會這樣識趣地放下身段,甚至兼帶她一句。父君今日這突然發難,以她的了解本就是想借機會在眾臣麵前打壓地他顏麵盡失,好殺雞儆猴威懾近日蠢蠢欲動的袞國,順帶做給底下那些心思不正的看。

瞧瞧,徽地那般難渡的地方都能被打下來,爾等又有何能耐繼續豢養這異心?

可他十分上道,直接拉上她做筏子,告訴底下人他與太女也算有些交情,又順溜地把禍美化做誤會。好讓他們多加猜測,不敢立即就定了風向。雖則兩位聖人的旨意最重,可這太女也不是好越過去的。

至於這裏頭孰輕孰重,之後如何周轉,就要自己好好尋思了。

果不其然,攝政王有些興味,仔細打量起底下青鬆玉竹一樣筆挺的人來。

那目光如刀劍,一寸寸地透過衣衫割在血肉上。枳迦全程低著頭,嚇得止不住地腿抖,真心奇怪:一樣是做皇帝的,孝端陛下怎麽瞧著遠沒有眼前這兩位駭人呢?尤其是那攝政王,遠遠驚鴻一瞥,模模糊糊看得出長得和太女極像,可周身的氣勢仿佛籠罩了整座大殿,沒有一點動靜能逃得過他的眼。

慣來愛七嘴八舌的眾臣這時候也眼觀鼻鼻觀心地一個不做聲。

楚銜枝是這大殿裏頭唯一一個敢仰頭正臉瞧高座上二位的。適時地向前一步轉圜道:

“是兒臣吩咐地馬虎,原打算派女官去和清宮,臨時處理了些事卻忘了。這才鬧出玩笑。畢竟裴世子頭一次入晉,到底是兒臣思量不周。還請母皇父君擔待。”

盛德女帝笑一笑,順坡下驢:

“既然如此,便罰去一月俸祿。再有冀州刺客一事,遣祁太傅前去徹查。袁閣老恰巧今日告病,既然都無事了,早朝畢,愛卿們退下吧。”

“吾皇萬歲萬萬歲。”百官叩首,執著玉圭一一出了側門。楚銜枝本想留下,卻被攝政王差人強硬送了出去,隻好呆在殿外。太暉殿重新關上,朝陽盡掩,這大殿裏一下便隻剩他們幾人。

盛德帝起身,通體的環佩叮當,五爪金龍朝服熠熠生輝。搭著貼身大監的手下了這高高壘起描龍繪鳳的朱紅長梯,她卻先行踱步到一直垂著眸子的裴既明跟前。

枳迦腿抖地更快,裴既明呼吸卻還平穩著,並不見慌亂。女帝慢慢移著蓮步繞他周身一圈,惹得枳迦快要不能站住時才淡道:

“徽太子自幼便有一個謫仙名號,為人清寒自斂,才學頗盛。如今一見,都不假。可卻有些隱瞞。太女雖得朕與攝政王的教導極少行差踏錯。可畢竟年輕。與你相比,心眼當真少了些許。”

裴既明手一緊,驀地心覺不妙。就聽攝政王不急不慢接了女帝話,雙眼如炬:

“大澤湍急,你明知下有妖獸卻不言說。是打定主意自己會無恙?你出城請降前特禁閉於中宮一日一夜,藏好玉璽,送走巫師。給孝端帝施了禁咒穩著他不死…不,說是巫師倒是籠統了。應是,仙人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