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下是?”裴既明剛脫口而出的功夫,麵前便站定一雙沾著爛泥的破爛道鞋。

他迫不得已,暫且摒棄前嫌,忍著那股異樣的感覺,將身體開始**的楚銜枝攬進懷中鎖住。楚銜枝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黑氣竟然已經開始往印堂躥,她痛苦地仰頭哀嚎一聲,眼睛漸漸渾濁,竟然根本耐不住這毒氣!

裴既明亦然第一次見這般駭人的場景,向來不近人世的謫仙此刻也失了分寸不知如何是好,仰頭的請援的功夫,眼前突然散下一片璀璨的白塵,徑直將楚銜枝全身都覆蓋。

這白塵蘊藏著一股力量,眨眼的功夫就直接壓住了毒氣。她的麵色一下好過不少,卻還皺著臉。

楚銜枝微弱地呼吸,這才感受到腰上緊箍的一雙胳膊,倏地抿唇。清明了些的眼入目便是一張暗含焦急的臉。她心頭微窒。有人敢這樣碰她早誅了九族,更別提壓根無人能近她身。隻是這會卻無暇發怒砍他爪子。

裴既明第一時間出手相救,出乎她意料。卻也在情理之中。

…倒真是個端方君子。

她那些秋後算賬的念頭稍稍緩了緩,“呃!”剛好了些,楚銜枝又痛苦一哼。

“毒氣未全散…”裴既明看著她虛弱的臉一瞬凝眸,無意中加重箍她的力道,惹得楚銜枝眉頭緊鎖。道鞋的主人這時突然在他對麵盤腿而坐,裴既明這才看清他的臉。鶴發童顏一身靛青道袍,頭上一盞蓮花冠,算是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

這模樣,是個道長。尤其是這白的一點黑都沒有的發,依照話本子裏的那些故事而言,應當還是個修為不低的道長。

來人兩手插進半披的發,上下左右各四下使勁撓了撓,撓地他舒爽地長嗯一聲,又是紛紛攘攘一陣白塵而下,叫楚銜枝身上的鬼毒暫時穩定下來。

她與裴既明卻同時青了臉。楚銜枝更甚,惡心壞了,渾身都發麻。連從來遇事都難變臉色的裴既明也頓了下,眼中頗有些嫌棄。

這白塵竟是老道的頭皮屑?好生…!

楚銜枝拳頭發硬,強行耐著性子正要張口問他,這破爛道長卻施施然笑一笑,對他們二人道:

“莫急,莫急。從你們被這半個贔屭頂進鹹池中後我便一直悄然跟著你們。本以為你們要被它困死在這幻境之中,我還有些可惜。

沒想卻有本事逼得它不再作妖,奇也。這位小公子,你身上仙緣極盛,倒是多虧了你才惑住了這心思詭譎的龜妖叫它一門心思跟著你。你這小姑娘呢,殺氣真是重,夠蠻橫,哈哈哈!硬是折騰地它幾次沒了脾氣,有趣,有趣!”

他爽朗大笑幾聲,在二人驚異又無比困惑的眼神中突然岔了氣,重重咳兩下,唾液飛濺在空中。惹得他們又齊齊皺眉,道士才拍著胸脯繼續:

“我知你們想問什麽,莫急!”

道士歎口氣,麵色忽然悵然,望著天娓娓道來:

“如今年歲幾何我也記不清了,我守著這古跡太久太久。你們口中的徽啊什麽的,我不清楚,但大體也知道了些…”

楚銜枝裴既明都一頓,莫名就聽他講完。因著太入神,這時候也未曾把懷中人放下,兩人還從沒有這樣親密寧靜的時候。

老道說完,又是長長一歎。

他們具都神色複雜地垂下眼。

原來,這所謂的徽國護國河上古之時乃是金烏休眠之地,鹹池。如那書中所言一樣,曾經有人鬼神三方共治此國,然其中的夜叉大將軍毗頡卻不知為何生了吞並三道六界的野心,越界屠戮人族,吃人肉,喝人血,拆人骨,煉人魂。

人血染透鹹池,引得上界震怒。天上降下一位亙古大神,長劍如虹,一劍削山,一劍斬海,一劍開天辟地。斬得毗頡頭顱,將屍身封入鹹池之中。夜叉一族有人不忿,齊心協力偷得毗頡枯骨遁逃,隻留一隻右手留在已然覆滅的宛渠,埋在凶門之下。如今與山川河海早就融為一體。

“我祖上是仙門弟子,宛渠遺民。後來鹹池遭棄,那位神君廣袖一揮淨了血水,可鹹池再也引不來金烏休沐。成了人間的尋常河流。

許是承載了太多怨念,這條河千年來都湍急不休。漸漸地有生靈在殘有氣息的河中繁衍生息,靠吸食其中的丁點力量慢慢生長。這贔屭,便是其中之一。

它原是個尋常王八,龜殼受了傷,我的先祖將它放生到這條河之中。沒想千年了,它竟然修煉得道,大有造化,朝著贔屭進階去了。

這小王八啊,別的東西倒是不行。唯有控水,製幻是上乘水平。其實你們墜河之後,遇上的漩渦是它打的哈欠,將你們吞進肚,製了個鬼打牆便又把你們放出來。

許是衝著這位公子身上的仙緣,它一心盼望得道,是以想把你們困在那。

後來約摸惹毛了它,它發了火,又解開鬼打牆,直接將你們帶到上頭山上想要你們吃苦頭。你那些屬下苦尋你卻不得也就是因它。這些夜叉是一直常有的,特守著毗頡右手。尋常時候不現身,怕是感應到你們都是上等的好食材,且你們落地的點又在毗頡右手附近,是以第一時間就發現了你們,這才有後來這麽一通。

夜叉也有位列仙班者,可早已凋零。人間大地一直有天家庇佑,他們敢現身,無非仗著這處先祖留下的鬼氣罷了。

說來那毗頡也是個風流韻事頗多的,好在沒留下後裔,否則後患無窮。

我祖上自發守國,可我到底是人,力量微薄。好在你們十分聰敏,我控製的小人偶引得你等的注意。又有仙人相助,不然今日我怕是回天乏力。”

說了這麽一大通,老道又是一歎。

楚銜枝聽完,狠狠剮了眼頭埋在殼裏不敢伸出來的王八,沉思了會直言:

“往事不可追,道長可有法子除了我身上毒氣?待我回朝,必為您築一金頂道觀,日夜供奉香火。”

老道眼睛亮了一下,在楚銜枝隱有期盼的眼神中一拍手,兩手一攤:

“無。”

楚銜枝:“…”

裴既明頓了頓,淺聲:

“那可有旁人能做到?”

楚銜枝眼珠子轉轉睨他眼,繼續看向老道。老道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後歎歎氣,手伸進衣襟裏胡**了半晌,摸出個髒汙汙的麻布袋。在兩人逐漸皺起的臉中掏了好一會,終於高興地笑了聲,硬是拔出一長條半寸粗的紅繩。

他看著微有疑惑的兩人,忽地就亮了白牙:

“但我這有樣好東西。驅邪避難,能暫時壓住小丫頭身上的毒氣,不叫它亂竄。”

楚銜枝這才鬆緩了臉,剛想請他給一條,老道卻一把將紅繩收回去,賊眉鼠眼一笑:

“這可是祖傳的好東西,你們拿什麽來換?不值錢的不要,道觀我也不要。就要現在拿出去能花的。”

一個深山老林的道人,也需花錢?

有意思地很。

她一頓,冷了臉,也懶得裝什麽好脾氣。盯著微笑的老道好一會,將手中百辟扔過去。

“這上頭的寶石,你盡可摳幹淨。”

裴既明若有所思,目光微妙起來。老道嘿一聲,忙不迭接過去端詳了一陣,連連讚歎,最後摸上那缺口,遺憾搖頭:

“好東西,隻可惜缺了一角。算了,我便扣一塊南紅下來吧。你們拿去,我可是虧本生意。”

他站起來,撓了撓背,伸個懶腰又道:

“這地方算是夜叉的據點之一,可不止兩個。你們倆千萬都不要推讓,一人一條仔細係好了。這東西可是很講究的,我走了啊!”

楚銜枝抬眼盯著他麵色微頓,難不成要割做兩半?況且講究又是個什麽講究法?若是弄錯了,豈不是徒勞?

管不得真假,這種時刻隻要有希望,盡管做便是。

裴既明一眼知她所思,正巧自己也惑,便叫住他:“道長,勞煩你幫個忙,幫我等分開紅繩係好。若是不小心冒犯了忌諱便不得了。”

道長走了幾步,停下掏掏耳朵,有些不情願似的:

“行吧,這可是你們請我的。你們隻一個人說算個什麽?這樣吧,走個過場,我問,你們二人都要同時答是。答三次,我便幫你們係好。”

他們二人都對視眼,隨後老道拿著紅繩,又拿過百辟唏哩呼嚕地念了通,道:

“分紅繩,牽紅線,是爾等自願?”

“是。”楚銜枝身上又疼起來,無意多想就道。

裴既明猶豫了一個呼吸,在楚銜枝催促地目光中到底也應了:“…是。”

“是爾等甘願?”

“是。”

“是爾等情願,心願,夙願?”

這倒有些怪了。可這最後一步,二人都怔了好會功夫,才在老道意味深長的眼裏一起頷首:

“……是。”

“好!禮成!”老道爽朗一笑,用百辟割開紅繩,選楚銜枝右腕,裴既明左腕,不緊不慢繞兩圈,各打一個雙聯結。他長笑一聲,道袍翩飛,忽地人便在一片白塵中不見,隻留餘音響徹:

“大事告成,快快帶著小丫頭往東走。有紅繩在妖鬼不敢近身。若是紅繩消失前還未走出這片野林子,便要將命交代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