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兩人剛一齊出聲詢問,那老道卻風一般不見。

楚銜枝瞧著右腕上係地緊緊的紅繩,純粹的正紅,隱約有股不尋常的氣息。端詳了好一會。忽地身體一重,她望過去,原是裴既明把她放下來了。

她才想起剛才原來一直被他抱在懷裏,驀地有些不自在。卻不肯叫人看出來,瞟眼裴既明左腕上的紅繩,他也正低頭凝視著。

楚銜枝擰著一雙眼,直白道:

“裴既明,背我出去。”

裴既明側臉意味不明地看她眼,麵色算不上好。這是連世子都不肯裝模作樣地喚一聲了?

明知君臣之別,他卻依舊有些不悅。轉臉突然想說什麽,一下又遏製住自己。

有什麽要說的?

可頭已經轉了點過去,他裝作無意為之,去看周遭的景。悄然瞥見她眉梢隱忍著繃起的青筋,他抿唇,到底不願衝突,脫下身上外衫,扶她起來自己半蹲下身體,好聽的嗓在寂靜的林中竟有種叫人安心的沉穩,一字一句:

“左手若有力氣,便攀住我的肩。”

楚銜枝一頓,挑起眉毛盯著他矮在自己麵前的手與後背,有些驀然:冰肌玉骨清貴不凡的一個人,卻也有甘願這樣狼狽地為她驅使的一天。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這雙煩躁的丹鳳眼悄然冷靜。過了會,忽地就順勢撲到他背上。

半點不輕的一個人猛地就壓上來。裴既明早做好準備,耳根卻還是不受控地一熱。身子一頓,側眼。是楚銜枝搭在他頸肩的手。

不大能動的右手指小白蔥似的**啊**。好生漂亮。

“…”他默默看進眼裏,心底無奈般地輕歎一聲,對楚銜枝這小孩賭氣似的行為不做聲。隻攬緊了她兩條細長結實的腿,昂頭起身,淡道:

“莫動,我第一次背人。”

他步履起初有些難,後來便掌握了門道,走地逐漸穩健。

楚銜枝趴在他背上,莫名就逐漸鬆緩了身體,還有些犯困。過了好一會,她才回他:

“嗯,我也是第一次叫人背。你千萬走快些。”

說罷,便迷迷糊糊地閉上眼。裴既明腳步一頓,呼吸微沉。她竟是第一次被人背?

感受到背上平穩的呼吸,他有些不信,竟生出一股悄悄回頭看一眼的念頭。

隻看一眼。

——看看狡黠詭譎的楚銜枝,是不是又在誆人。

這裏除了他們,隻有花與葉的窸窣,他終於屏著氣轉過頭去,迎麵就對上楚銜枝小扇子似的睫羽。嚴實地覆在大眼上,蒼白的臉,沒了血色的唇。他們離得好近,好像貼著對方在呼吸。

他眸色淡淡漾開來。與初次相見的一麵相比,她瘦了,也柔弱了。

這模樣,貼近了裴既明記憶中女子該有的模樣。他沉默地看了好一會這徹徹底底,毫無防備的睡顏。正沉思如何是好時,忽地,楚銜枝擰著臉嘟著花瓣唇咕噥了句:

“孤叫你國民…陪葬!”

裴既明俊顏霍地一僵,冷哼一聲悶頭加快了腳步。

兩人剛走不久的功夫,後頭卻幽幽傳來人聲:“太女!殿下!您在哪?若聽到了便回末將一聲!”

魏昀症扯著嗓子喊了半晌,林中卻隻有他的回聲。

底下人一個個找得垂頭喪氣,這太女到底去哪了?

這林子又深又暗,蚊蟲繁多。咬地他們滿臉是包不提,硬是把性子都磨礪地更焦躁了。

後頭響起草聲,魏昀症轉頭看,原是念霜跟著一身月白衣衫的祁燮來了。

這祁二公子一日換一身衣裳,唯有不變的就是身上這塊墨玉牌。端的是自在,不像是來尋人的,反而更像是遊山玩水的。

魏昀症本來就同他不對付,自己現下急得滿身汗泥,他卻一副翩然公子的做派,手上折扇還搖地輕鬆,心裏登時冒火,惡聲惡氣彎酸他:

“祁二公子,知道的曉得你是來助我等尋覓太女蹤跡,不知道的以為你是哪家尋歡作樂的紈絝。待我尋得太女回京稟報二位聖人與祁太傅,怕是少不得要治你一個不稱職之罪。”

祁燮桃花眼一彎,並不在乎魏昀症,懶洋洋地:

“太女就在這片左右,總歸要找到的。急這一時有何用?念霜姑娘,隨我去那頭找吧。對了,今早聽說這裏有隻黑白的鷂子,怕不是我走丟的那隻。小六,你在這片吹骨哨喚一喚。”

“是,公子。”祁小六忙去了。

念霜有些歉疚地對著魏昀症一笑,想了想還是跟上了祁燮有紊不亂的步子。

這幾日他們都在河邊一處,念霜幾次不安,這位公子便適時地摸出短笛吹一首清靈的曲子安撫。

一來二去,念霜對他是極有好感的。話也多了起來。有時交談些樂藝上的心得,有時聽他不緊不慢地講遊曆所見。

念霜是深宮裏長大的,自然聽得有趣,常常睜大眼,打心底很是佩服這位小小年紀走了九州一遭的祁二公子。雖知不對,但她有時擔心太女擔心地一夜無眠,便忍不住垂著頭和他講些與太女之間的小事,講太女如何厲害。他次次都聽著,偶爾安慰一聲,送她一碗安神茶助眠。二人漸漸越發親厚。念霜都不曾發覺,自己開始仔細聽他話。

譬如這時,二人一並往林子東邊走。念霜沒忍住也學著他們扯著嗓子叫了幾聲,無人回應。她沮喪地一默,在祁燮微光浮動的眼神中卻又很快鼓起勇氣,繼續:

“太女——!念霜來尋你了——!”

楚銜枝迷迷糊糊地,幾次睡了又醒。

身子好重。

她依稀好像聽見了誰在叫她,可真豎著耳朵聽,又沒有。

悶悶呼口氣,楚銜枝強撐著眼去瞅右腕上的紅繩,霍地睜大眼——紅繩透明了一半!

“裴既明!裴既明!我們走到哪裏了?”她慌忙啞著嗓喚他,大眼撲閃,無知無覺急急往他背上貼。

裴既明沉沉喘一聲。見紅繩如此,前路卻又望不到頭,知她此刻的焦急,心頭發沉。抿唇,竭力用平穩的語調唬她:

“馬上就到,你若困了便好好睡一覺。”

楚銜枝頓了下,忽地看著前頭黑壓壓,已經模糊不清的一片淡聲:

“你在騙我呢,前頭分明沒有路。”

他呼吸一窒,攬她腿的手無可避免地緊了又緊。他忽地沉聲,篤定似的:

“當真快了。”

楚銜枝瞧著他黑壓壓的發頂,抬起左手,麵無表情地抹了一把眼睛。倔強道:

“你騙我,裴既明。我馬上就要死了。”

裴既明喉頭一燙,忽然不知說什麽是好。背上楚銜枝卻重新伏在他身上,聲音嘶啞,悶悶地:

“我知道的,我要死了。你是不是很高興?”

“…”他眉頭一蹙,赫然不知說什麽好,隻道:“沒有,我盼望你活著。”

“是…你盼我活著,我若死了,你又哪裏有活路呢。你當然盼我活著。”

…胡攪蠻纏。他一歎,盡可能加快了步子。

楚銜枝將臉貼在他背上,頭越發痛了,眼皮也越發重。

她怕是…真要撐不住了。

可她不想死。她是太女,她是楚銜枝,她不能死。

楚銜枝突然孩子一般呶呶嘴巴,嘟噥著話,即便思緒已經紊亂,卻還要逼自己清醒。

“裴既明,我父君好凶,若我不回去他要生氣的。”

“母皇銜清都等著我呢,銜清同我要徽地的梅菜餅,我納了一馬車的梅菜缸子,也不知他吃上了沒有…”

“念霜恐怕天天哭鼻子,不知她怎麽樣了。朝裏的老臣好生討厭,總想逼我禪了儲君位子給銜清,憑什麽不讓女人繼續當政?我偏要…我偏要叫他們看看我的能耐!”

“這山河日月,好生叫人留戀啊。我不服!我是要一統九州的人!我怎會死呢?”

“裴既明,孤占了你的國。孤會厚待你。可孤不會說對不住,打天下都是如此…”

“我若能活著出去,便贈你一枝芳華吧。你知我為何叫這個一點都不氣派的名麽?因為…呃。我父君母皇定情,源自我父君養的海東青。我母皇是冷宮妃子偷養下來的,自小同個老鼠一樣活著…後來,後來我父君想要奪了楚家江山,時常進宮謀劃…我母皇偷摸養鳥養花,做的一手好鳥食,海東青喜歡漂亮的玩意兒,又饞,就常去我母皇宮裏偷吃。有一日被發現了,趕上我父君喚它,於是銜著一枝掛著彩石的海棠飛了出來,送到了我父君手裏…這才,相遇。是以我叫銜枝…我母皇常道,這是個好典故。可我現下無所有…旁人折柳送別,我折花送你,就當…一謝。

隻要我…還活著。”

隻要,我還活著。

她什麽都說,好像生怕自己把這一切都忘了一般。可她呢喃的聲音越來越急促,低緩。漸漸地快要聽不見。

裴既明深深地閉了閉眼,幾次不知說什麽。隻好緘默。

他靜靜地聽,靜靜地想著她所言的一切。

山河日月,九州一統。

海晏河清,萬象升平。

而她,她要睥睨天下。要成為這世上第一個大一統的女帝。

他腳步越發沉重。

背上的姑娘好一會沒有吱聲。他察覺到,一頓。

走,使勁走。

裴既明擰眉,任野草割爛衣衫,割破血肉。兀自向前。

天色一變,他眨眼,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道光。光之中,有人在衝他們招手。

裴既明愣了下,忽地疾步,在紅繩快要全部消失時厲聲:

“楚銜枝!我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