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小若孩童一般的司夜一哂:

“尊上說笑了。”

他抬手, 慢慢繃直指尖摸上那些可怖的黑色膿包。甫一輕觸,大小不一的膿包啵一下地爆開,炸出一灘黑色的膿水, 異樣惡心, 叫人頭皮發麻。

阿皎別過頭抓緊了銜枝衣裳, 司夜見狀彎唇, 動作間無數的膿包又被擠壓爆炸,一串串的嗶啵聲。

那些膿水流過的地方又迅速長出新的膿包,銜枝不自覺擰眉,甚至沒法看清他的眼睛在哪。

司夜緩緩戴上麵具:

“這樣惡心的東西還是不給幾位看了。尊上想帶走我的心,可以。”

他一點空氣, 指尖瞬時化出一個小泡影,裏頭有兩個熟悉的人:

“可還有人在別的夢境不曾出去,你們要真要扔下麽?”

銜枝順著他話頭定睛一看,赫然發現,那兩對一身襤褸的可不是銜清和百裏汀嵐麽。

她不禁沉默——他們什麽時候渾水摸魚溜進來的?

司夜點破泡沫, 溫和地給他們讓開一條路:

“毗頡將軍等幾個還在岔路口。若我不肯放行,僅憑那個她無法阻撓。是以, 尊上, 夜叉王女, 幫我一個忙吧。”

裴既明直視他。

司夜的身影慢慢消散作一片渾濁的霧, 餘飄**的一句委托, 灑下輕渺的無奈:

“我臉上的膿包皆是多年來吞噬的噩夢所化。忍受著不神不魔不鬼的模樣太久,久到忘了原本的模樣。

山川河海,如斯風景。

我, 都不記得了。

畢生織夢吞夢解夢, 如今, 我累了。”

他先前所處的地方,留下一灘泥沼。銜枝抱著小偶人往前兩步,想了想轉頭看向裴既明:

“尊上,司夜的意思是,讓我們重塑他的容貌,帶他去看看外頭?”

裴既明瞧著那灘泥沼,對她伸手:

“神心給我。”

銜枝看眼懷裏流淌著紅色血液的螢石,莫名與小偶人對視一眼,放到了裴既明手中。

瑩潤透亮的神之心在他白皙的大掌上,裏頭不斷遊動的血絲驟然加快流淌的速度。

銜枝摸了摸手上的傷口,把小偶人輕緩地換一隻手抱住。

阿皎小心翼翼地仰頭看了看她,見她那和毗頡如出一轍的流暢下顎,兩隻圓溜溜的木頭手繞了繞,莫名地有些害羞。

和那個狗東西可真像呢。

她忽而又捂臉,閨女可真是英姿颯爽。隻可惜那個夢境裏她與和光沒有交集。

屁股上突然墊上柔軟的東西,阿皎低頭一看,呀,和光用手掌拖住她呢!

好孝順的孩子!

她把頭埋下來,這會意外地也不是那麽警惕崇華帝君了。

金茫自他掌心閃爍一瞬,帶起一片微風。銜枝的發稍稍動了動,靜靜看著裴既明動作。

手中一團華光,他永遠那般遊刃有餘,麵上不悲不喜,無風無波。

銜枝心中突然有些不合時宜的觸動。

不知因由。隻覺得,他這個人比天意還難探究。

正思忖,神心一動,銜枝見那不規則的螢石突然迸射出巨大的光,一下穿透這湛藍色的甬道,直直打出一個洞。

銜枝愣了,“這是要做什麽?”

他不語,忽地,洶湧的海水自甬道強擠進來。銜枝慌忙築屏障抵擋,地上那灘黑色瞬時與海水融為一體。直接腐蝕了她的屏障。

銜枝咳一聲,下一刻那些黑色的水化作無數的泡沫,成了各式各樣的黑色夢境。

她急忙捂鼻,都是噩夢。裴既明到底想幹什麽?

她麵色不妙,正此時,黑色中陡然化出司夜的那顆心。

它懸浮在空中,一點點地招搖周遭的噩夢。裴既明不知何時出現在銜枝身後,一把攔住她的腰:

“摸上它。”

她抿唇,毫不猶豫伸手一觸。

隻是一個瞬息,天地變色,翻湧的仙力震煞四周,黑色的夢境無所遁形,哀嚎著化作煙灰。

碎散的仙塵飄下,一切倏地靜謐安好。

黑水不再,地上隻留一隻黑色的麵具。

是司夜的麵具。

銜枝忽地改捂心口,頭腦一齊疼痛。裴既明抱著她,將神心收回袖中。

阿皎禁不住道:

“尊上!我家和光又頭痛心痛了!你順便幫個忙治一治好不好?”

裴既明睨一眼那小偶人,她立馬捂住嘴。他看向麵色痛苦的銜枝,頓了下:

“她自己能治,不必太憂慮。”

銜枝小小地喘氣,隨後要躲開他抱在身上的手。卻被他不由分說地直接帶上天,破出甬道。

眼前一閃,下一刻,青鸞盤旋著飛來。裴既明在銜枝身後,二人踏上它背部,一齊飛回泉心之下。

司夜早已等候多時。

見他們歸來,虛弱一笑:

“請問,他呢?”

她沒有問神心。

銜枝一默,若不意外,那個司夜其實已經死了…

她瞥眼裴既明,方才那會她大致想明白了。他直接用海水衝刷噩夢,強硬地除去夢境,連帶著除掉了載滿噩夢的司夜。

當真,毫不留情。

沒有得到答案的司夜強顏歡笑:

“我說方才怎麽有一股強不可逆的法力直接喚醒了回憶,原是帝君…”

“不。”

裴既明把那顆心遞去,淡漠:

“是他自己不想再活。他受夠了三十多萬年的寂寞孤獨,受夠了噩夢纏身,他想尋一個解脫,去重新看遍大地。”

“這是他留給你最後的東西。”

銜枝抿唇,司夜抖了一下,看著那顆活過來的心,忽地泣淚:

“他恨我自私,我知道錯了,我們本為一體啊,為什麽就要拋下我走掉呢。我想要神心,不過就是為了找他回來,為什麽他死也不肯見我?”

司夜驀地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哭了起來:

“我知道我常把累活推給他,我懶怠,我才會愛慕上一個凡人生了魔心。可我後悔過啊。我隻是怕寂寞,神的壽命太長了,我好孤單啊…”

她無助地像個孩子。銜枝連連皺眉。

這裏頭還有內情?

裴既明俯視她,眼底一抹深沉的凜然:

“織夢之神若有了私情,織出的一切便攜帶了私貨。你以一人之力改變了許多信徒的夢境,影響了他們命格,自然要受到厭惡。

雖不是大惡,卻也失職。從而促生魔心,你自知不對,自請封印卻多加隱瞞。

司夜,你他為你承擔了一切罪責,你才能得以這三十多萬年的祥和。即便寂寞,你也不曾受到魔心的折磨。”

“神身上,從不允許有自私這一情。你泯滅了本心。”

銜枝聽得和阿皎對視一眼,竟是這樣?

所以司夜也曾幹擾信徒的夢,促使他們發生改變,加速了信徒的不滿,從而導致她的黯然退場。

嘶…銜枝一時心情複雜。

神擔負的,果然很重啊。

司夜沉默,裴既明的話叫她許久不曾動。那顆心她隻望了一眼便不曾在收回。

青鸞忽地叫一聲,他們再看去,司夜那本就虛弱的身體消散成一個又一個泡沫。

青鸞振翅,銜住那最大的泡沫飛上泉心,碧海潮生在此時驟然驚濤駭浪。

還困在夢境與甬道裏的所有人都一齊被推上海麵,銜枝抱緊那顆神心,再睜眼,已回到岱山島岸邊。

那天雷嗙一下打了一道下來。

幾乎是同一時的,白相現身海麵,抓著萬靈盞便衝來。

毗頡,玹卿,百裏汀嵐,念霜,昧琅…齊齊踏浪來,纏鬥在一塊。

海麵上突然狂風大起,黑雲壓來,天際兩道狂笑驚起一片仙鳥:

“都回來了!大好的日子!”

銜枝一愣,裴既明不知從何處來,一把照磐迎麵打上去。天際邊廝殺作一團。

匆匆趕來的一眾仙人一齊殺上去,越汝喝道:

“魔君妖皇,莫要猖獗!帝君在此,你們二人豈敢!”

攔住白相去路的毗頡望天上一眼,霍地對銜枝傳音:

“用神心淨化了天雷!妖魔乘機來犯,和光,快快得道!”

銜枝迅速捏一個決,神心在她手中翻轉幾圈,隨後飄去雷上。黑氣迅速地被它吸納,然陡有不妙。

一群妖魔從天上開道,漫天的武器直接向她襲來。銜枝走不得,眼見刀劍砍到臉上,眼前陡然出現一刀一扇。

正幫著白相對抗毗頡的百裏汀嵐驚訝地大叫:

“玹卿哥哥,你為何違背先者之命啊!”

玹卿擰臉:

“回去!”

百裏汀嵐咬牙:“不行!”

祁燮桃花眼冰寒,眼風掃過專心收魔氣的銜枝,顫了顫,隨後一扇子打開兩人,率領靈官阻擋妖魔。

銜枝死死盯著不斷吸納魔氣的神心,丹田幾度發力。然那魔氣十分的龐大,她隻是個修士,難以迅速收納完畢。

妖魔們突如其來的進攻卻做好了萬足的準備,數量遠盛天上靈官。

如今兩方統領都一齊來襲,分明就是一定要踏平天上!

她渾身的筋脈滾燙,陡覺神心也在汲取她的力量,銜枝咬牙,困雷的陣法此時被憑空飛來的拂塵砸去一角,頃刻便散開。

她猛地瞪大眼,看清來人厲聲:

“虛風?!”

那虛風摸著斷臂,娃娃臉上笑一笑,一雙眼裏陡然變紅,天雷滾滾之際,天上嗙地砸下一團純紅色的烈火。率先籠罩住銜枝。

她那雙眼裏,最後隻見鋪天蓋地的火。

一群神仙驚叫,紛紛騰出手去抑製天雷。

為時已晚。

九十九道萬鈞雷劈裏啪啦地砸下。神心失了華光,啪一下摔倒在地。如同一顆廢石,其中的血絲都不再流轉,黑氣占據了半數,用血絲纏綿在一塊。

祁燮大吼一聲:“銜枝!”

遠處毗頡急急敢去,白相繼續纏他,冷笑:

“天道讓她曆劫,你又幫不得,去了也是送死!”

毗頡目皉欲裂,一腳踹開他,轉頭厲聲:

“裴既明——!”

正與魔尊妖皇鬥法的裴既明聞言,睨他眼,卻無表示。

毗頡一窒,霍地飛去岱山島。祁燮已率先過來,可萬鈞雷太過可怖,根本無人能近身。他一隻手被劈地灼痛,隻好暫時離開阻止妖魔近身。

念霜捂著傷口,趁機撿起那顆神心攏入懷中以免被仇敵奪走,頂著那雷柱,她麵色沉悶一瞬,繼續去廝殺。

阿皎坐在毗頡衣袖裏,帶著哭腔:

“和光肯定可以曆劫吧?那些妖魔怎麽不阻止她?”

毗頡一顆心沉到海底,白相聽罷大笑一聲:

“為何不阻攔?因她曆劫後不是仙,是魔!天火都降下要燒了她,她是板上釘釘的魔頭!”

“你胡說!”阿皎一愣,大吼:

“不許你咒她!”

白相笑了:

“哼!你問問毗頡啊?你瞧瞧,他否認了嗎?”

毗頡恨不能殺之:

“閉嘴!即便她成了魔,第一個殺的就是你!便是裴既明也奈何她不得!”

天上,裴既明方才擋下一片黑氣,紅發魔尊笑意歡愉:

“帝君,您還是那麽強,可惜這天上終究是要換主人的。”

紫衣妖皇與他交換個眼神,二人一齊化出新的陣法。漆黑一片,仿佛是一個無底大洞。

眼尖的仙人道:“是吞天陣!快取法器對陣!”

四下皆亂,天帝還未現身。裴既明凝眸,望著那巨大的陣法一息。

腕上碧合珠一動。

還不是時候。

他抬手打去一隻蓮子,還未綻開蓮花,妖皇笑開了:

“尊上可不要故技重施。這吞天陣比夜叉那夥弄出來的可要厲害多了,若無尊上以身祭陣,如何能平定?”

裴既明揮劍打開乘機偷襲的妖皇,寒聲:

“爾等這一趟聯合逼天,是為了讓我死。”

“不錯!帝君把持三道六界太久!該羽化了!”

他忽地嗤笑:

“你們和天帝,做的是什麽交易?”

魔尊一怔,臉上笑意不見:

“帝君知道?”

裴既明放了照磐。輕鬆抬手召海水化龍,呼嚎著撲向他們。

海水四散,他淡漠立在天上,不緊不慢:

“世間之事,無一不在我掌中。”

兩人齊刷刷頓住腳,正此時,吞天陣吸納了許多妖魔與仙人進去,那雷劈了幾十道。

裴既明忽然轉眼,看著被雷裹挾在內的銜枝。麵色陡然一緩。

他就在那,依舊強大無匹,身上一絲狼狽也無。俯視碧海潮生之上的遍地狼藉。

吞天陣繼續擴大,毗頡看不下去,剛要上去破例幫一把,驀地頓住繼續與白相廝殺。

隻是這回,手上動作輕了許多。

而那沾染黑氣的雷,好像發生了微妙的說不上來的變化。裴既明那樣風輕雲淡也是他們都不曾意料到的。

白相察覺到不對勁。腦筋迅速轉動。

他們這一出本就玩的計中計,欲要以退為進,逼銜枝成魔,用吞天陣牽製裴既明。

而給他們這一切條件的,是天帝。

裴既明是一根刺,掌權者早欲拔去。他應了讓夜叉登天,他們便幫他一個忙,順理成章殺了裴既明。

銜枝是重要的一節,但長久以來不見具體效果,尤其是銜枝這一劫,裴既明居然沒有下來幫她。

…白相這才相信,裴既明是那般的冷心冷情。

銜枝這顆棋子,到底沒有大用。

可剛放下這條線,裴既明連帶著毗頡的反應都突然不對了。

他敏銳過人,眼見最後一道天雷要砸下,忽地命令百裏汀嵐和玹卿道:

“莫讓最後一道雷劈到她身上!你即便身死也要攔住!”

百裏汀嵐滯了下,隨後便飛身過去,玹卿咬牙:

“別去!她在渡劫!”

她揮鞭打去:

“滾!先者的命令,你還要違抗幾次?!”

毗頡冷臉,白相卻按耐不住了,祭出萬靈盞便要召出百萬亡魂。

毗頡一頓,連忙去阻攔,然萬靈盞納了太多鮮血,不是他如今能攔得住的。白相不再裝,持盞直接貫穿他心口。

毗頡瞳孔猛縮,倏地摔下雲端。

阿皎驚叫:“毗頡!毗頡!”

一身漆黑的男人勉力召來一朵雲,捂著心口慢慢倒下。然四麵八方的妖魔都襲來,阿皎沒忍住哭出來:

“毗頡!都讓你別給我花力氣造身體!你不聽!現在好了吧你要死了!和光怎麽辦啊!”

他睫羽顫動,想斥責阿皎的聒噪,可萬靈盞裏隱藏的毒氣太重,一刹那竟不能張口。

毗頡伏在雲上,阿皎伸著小胳膊轟妖怪,踩著毗頡的頭揚聲大罵:

“滾!這可是毗頡!你敢上來試試!一刀斬了你!”

毗頡聞言眉頭一挑,口中的血噗一聲撒開,眼見著就要暈過去。妖魔們驟然驚叫,下一刻一道青白衣擺飛舞,仙障頃刻罩住他們。

阿皎一愣,隨後驚喜:

“崇華帝君!謝謝帝君幫忙!”

她連忙搖毗頡的頭:“快道聲謝!”

毗頡狠狠瞪她一眼,瞥眼身前的裴既明,調轉法力沉聲:

“你想怎麽做。”

一如二十多萬年前並肩作戰時,他不緊不慢的一問。

裴既明握著照磐的手有所感地一緊,沉聲:

“這回不用你。”

毗頡喉頭一鼓動,奮力爬起來:“你什麽意思?”

身前的男人慢慢垂眸,忽地抬手,從容不迫地點向那團雷。

而他上方,是湧來的妖魔大軍,與可怖的吞天陣。

阿皎看愣了,眼見那些妖魔鬼怪殺過來。她恨不能自己不是個神仙,不能一招一個。

更擔心的,她去看雷團。

和光怎麽辦才好!

裴既明抬手迎下妖皇與魔尊的一擊,正要反手將他們打開。脖頸卻一痛。

黑色的筋脈突然從他衣領中蔓延而出,飛速爬上脖頸,臉頰。雙眼周邊更是可怖,魔尊飛身來,本警惕裴既明回擊,見狀卻一頓,驀地笑開了:

“稀奇!曠世奇聞啊!崇華帝君入魔了!”

餘下仙眾俱是一愣:“放什麽屁!”,紛紛來看,卻都身子一顫。

帝君滿麵若隱若現的黑紋,不是入魔了是什麽?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8-12 14:57:42~2022-08-13 17:38:5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嘿嘿 10瓶;四月裏、瓊樓玉宇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