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宇?並未。”楚銜枝正抿著麥茶,聽得他那番話雙燕眉微妙一挑。剛回了句劉老大就小跑著出去了,臥房裏水聲簌簌,裴既明皺著眉草草把自己擦洗了遍。

劉王氏在外頭幫他們洗衣裳,紮根衝天辮的劉小柱湊到楚銜枝跟前來。直愣愣地看了半披烏發的楚銜枝好一會後眼睛往臥房裏瞟:

“哥哥,你是哥哥還是姐姐啊?小柱咋個喚你和裏頭的哥哥啊?”

楚銜枝放下茶碗,左手輕抵著喉嚨,笑眯眯地:

“唔,我自然是哥哥。你喚我和光哥哥就是。裏頭那個叫——”

她咂摸了一下,正要隨口編個鐵蛋什麽的,臥房門簾卻被及時支起。白玉做骨的少年披一身白麻衫,領口微敞露出小片細膩的白。厚長青絲還冒著熱氣。他沉沉刺一眼楚銜枝,仿佛料到她想使壞。之後才垂眼看劉小柱,碧潭幽嗓清清冷冷:

“重華。”

楚銜枝頓下,仔細品了品這小字,忍不住狹促:“兄長這名字可真好。弟弟我百聽不厭。”

裴既明不著痕跡瞪了她一眼,隨後拍了拍身下長椅對看得流哈喇子的劉小柱溫和道:

“小柱,能否幫我去屋外采些新鮮的野**來?”

兩人齊齊去看他的腿,楚銜枝見他穩坐在椅子上當真像是個癱子,不由彎了彎眼睛,嘴上裝模作樣關懷,一聲歎息:

“我倒差點忘了兄長風寒未愈。小柱,和光哥哥陪你去?”

“不要!我爹娘說了,兩位哥哥都是客人,沒有要客人忙的道理。野**多呢,我馬上采來叫我娘熬水。”

他們都謝他,劉小柱高興地出去了。楚銜枝含笑的臉登時淡了下去。

他們對視眼,楚銜枝先進了臥房。散下門簾。

地上有不少濕泥,楚銜枝尋了張凳子坐著,掀開床底下,把濕著的裹胸布往裏推推。才掀開簾子放裴既明進來。她眼中暗光流轉,用似有非無隻有他們懂得暗話道:

“劉阿哥這樣貶低那為國為民的裴世子,重華兄怎麽看?”

裴既明右手一緊,抿唇,冷道:

“世人如何評判,全看自己的道理。”

她一聲歎謂:“你可真是沒意思。一板一眼,同尊活了的神像似的。百姓隻看得見表麵,誰知若那裴世子當真抵死抗戰,害的是一座城。”

“算了,往事不提,重華兄以為我們何時能夠從這出去?”

“快了。”

楚銜枝慵懶地繞了縷發在指尖打轉,聽罷轉頭看了眼破洞紙窗外的山青綠野,劉王氏正晾衣服。一轉眼,忽地麵無表情看他:

“你這病好了,是不是?”

“…和光兄弟何時會的‘望’這門醫術?”他輕言慢語時,一個字一個字地像是青玉從舌尖裏打轉似的吐出,攜三分男人特有的沉,十分地清潤好聽。

楚銜枝還是頭一回聽這樣的一把嗓子喚她小名,與父君不見底的低沉不同,也與母皇的珠圓玉潤的柔婉不同。她莫名奇妙地起了層雞皮疙瘩。隨口搪塞:

“我不過猜一猜,重華兄不要在意。”

夜裏寒涼,劉老大卡在日落時帶了兩包草藥回來。順手提了一小塊豬肉。

劉小柱歡呼雀躍,劉王氏雖嗔怪,但見丈夫撓著頭的憨厚樣也不說了。利索的炒了兩個菜。

楚銜枝連日來終於用上一回像樣的肉,味水一般,可卻香地很。克製地吃了一碗便放下。裴既明吃的竟比她還少。半碗飯一粒不剩,筷子講究地擺好,隻道:

“我等已經叨擾,還叫主人家破費,實在歉疚。小柱正是長身子的年紀,且讓他吃了吧。”

“大郎君,你還病著呢不是?別同我們客氣!”

他們盛情難卻,真把兩個初見的陌生人當成了親人般看待。裴既明幾度想張口阻攔,卻還是隨他們去。難得真心浮抹感謝:

“多謝二位。這恩情重華往後來報。”

他們笑嗬嗬地直擺手,楚銜枝也禁不住淺笑。晚上劉老大把兩包草藥拿出來,鄭重道:

“夜裏寒涼,你們兄弟二人枕在頭下睡吧。明日再煮了擦身。”

楚銜枝接過藥包,輕聞了聞。就是尋常草藥味。她不通醫理,倒是分辨不出。

裴既明接過便道謝,劉老大笑著叮囑了句“千萬不可打開!”出去了,順帶幫他們關上木門。

農家晚上不點燈,黑夜就是黑夜。好在他們也都習慣了,楚銜枝借著月光看眼穩穩靠坐在竹榻上半點走人意思都沒有的裴既明,忽然微笑:

“重華哥,弟弟冷。”她許是懶得用不男不女的假音,不婉轉的女聲故意挑撥似的。

裴既明聽得這一聲,心頭莫名發緊。暫時放下藥包,把床頭藏著的小贔屭取出來放到一旁免得褥子染了腥,隨後麵上一派坦然繼續拆藥包:

“我是癱了的人,又傷寒。離了床恐怕病情加重。”

“…哥哥如今說話也油腔滑調起來了。”

清寒少年撚起一片烏漆嘛黑的藥放在鼻下輕嗅著,思緒都在藥上,隨口道:“不比和光,生了一百零八張臉,一日換一張。還有一把轉換自如的妙嗓。不知情的看了都要以為是戲班子裏長大的台柱。”而非活在傳說裏的大晉太女。

她冷哼,皮笑肉不笑,嗓音這時顯絲清越,尾音隨語調上挑,**啊**地:

“原來哥哥也是會同人嘴上過招的啊。之前種種真叫我以為你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呢。”

他聽得這話,手上動作陡然頓了下,這才想起方才居然那樣自然而然。手一緊,直接將那黃芪捏碎。他胸腔之中莫名升騰起一抹奇異,更多的是警醒。

他怎麽會這樣和討人厭的楚銜枝說話?

忽地,他紺青一雙眼不緊不慢朝她看來。

背著稀疏月光的姑娘長發墜腰,一張骨骼分明流暢的臉窩在發裏,飽含不悅地對著他。環著手,農家粗布內衫鬆垮垮籠在她身上。

她站著,他坐著,仰臉入目竟是是隱約透光的纖細有力的腰肢。兩彎月牙一樣的弧度,中段有頓,卻瞧出不是那些達官貴人般養尊處優養出來的軟肉,反而…好似很是緊實。

是要睡的時候,外衫便脫了。恰在料子並不好,是以透出她身體的輪廓。

這一切一下子點醒了他,她是個姑娘。她即便是儲君,即便是將領,即便身高腿長也和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全然不一樣。

裴既明呼吸霍然一窒,倏地轉過臉去。長發隨他動作流淌,衣衫窸窣,他站了起來。兩人相對,楚銜枝挑眉,微微抬頭瞟他:“哥哥的腿又好了?”

黑夜漫漫,唯有丁點月光倔強地擠進這山野中的一方小屋來,月影婆娑,小小一間房裏隻有他們二人。拉出斷斷續續老長一條線。正巧不偏不倚撫上她的肩頸,落進他的眼中。

他耳根熱著,恍然沒聽見她的打趣。隻目光順著那道銀線的指引落到她修長的脖頸上,她很白。月光下更像是一片凝脂,絲毫不像在外領兵打仗的人。

裴既明的腦中突然毫無預兆地浮出一句“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楚銜枝見他驟然站著沒動靜了,嗯一聲:

“重華兄這是怎麽了?”

與尋常一樣的嗓音一下將他拉回現實。他眸子一怔。眼前這挑眉睨他的哪裏和這詩句符合。至多一個白罷了。裴既明喉頭上下滾動,拉上粗布簾將窗子透來的光堵地嚴嚴實實,隨後拿起一旁劉老大前頭特地送來的草席鋪好,便合衣躺了上去。

小屋裏這下沒了光。楚銜枝剛要再探他一探,就聽一道與黑夜一樣沉寂的聲音淡道:

“傷寒未好,我先休息。太女自便。”

楚銜枝把**礙事的藥包粗略包好擱到樟木踏板上,意外地倒沒怎麽不爽他這突變的態度。隨手扔了薄被到他身上,她扯過外衫蓋好便合了眼。

她真有些困了,這些日子來終於有了張床能睡,怎能放過這機會。至於那個正傷寒的…一來,她是君,他是臣。雖則她並不想明麵上擺出太女架子,可也沒有僭越的道理。二來,她橫豎在他心裏不是好人,她也不屑做好人。是以這床是決計不會讓的。將袖中的百辟理好,閉著眼懶懶一哼:

“那便明日見。”

一夜寂靜。也不知過了多久,空其中隻有微小地快要聽不見的平穩呼吸聲。

裴既明緩緩睜開眼,不輕不重地摩挲著先前從藥包裏拿出的石菖蒲。

他垂著眸子,這會大約已是子時。

撫上身上的薄被,粗糲的質感刺著指心。裴既明悄然轉頭,**那蓋著粗布衫的姑娘正閉著眼睡地深沉,夜色深,看不清全貌。依稀可見側臉的輪廓。

他沉默地端詳一會,目光轉下,床底下她藏了東西。

這藥包放了不少助眠的草藥。好在沒有真枕著,否則兩人都要昏睡。

楚銜枝這般多少受了些影響,不過應當不深。

裴既明一下捏緊了手中的石菖蒲,眸色陡然轉深。

他竟然想知道,大晉太女楚銜枝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初看,覺她孤傲,殺伐果決。再見,她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做派。和印象裏的太女一下對上。可後來…她不加掩飾自己的陰毒,狡黠,心機,多變。有時甚至像愛整蠱的頑童般惡劣幼稚。即便是尋常百姓也難有如此性格。更何況她還是這九州最強大的皇朝的儲君。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也從未想到過自己會成為這樣的人的俘虜。

在真正遇到她之前,連裴既明一直認為既為儲君,被無數雙眼睛盯著,便要嚴格律己,事事爭取做到明正,不可出錯,待人更需用心。他自認為做到了上述大半,也聽得楚銜枝這個太女做到了大半。

可實際上,這不對。他們根本不是該被並列在一道的人。

而今日在溶洞之上的那一番話…猶在他耳邊響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