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的舉動,尤其是今日的恩威並施,似乎一直是想要降服他做一個臣子,可這其外的態度又幾次叫人難以捉摸。

分明已經越了君臣之度。楚銜枝這樣子輕浮的女子,在徽地是要受萬人唾棄浸豬籠的。

裴既明呼吸漸重。百般思緒纏鬥,榻上楚銜枝這會卻突然嘩一下使勁蹬了個腿,長衫頃刻積成一條在肚子上,他立刻屏住呼吸,就見她頭一歪,一頭發胡亂地在榻上磨蹭,隨後朝他這麵翻了個身。眼睛依舊是閉著的。隻一雙唇瓣,因著側臉積壓了的緣故稍稍嘟在一起,翹登登。

…未醒。

他驀地鬆了口氣似的,不想對著她的臉,轉頭要換個方向,目光卻莫名落到了她散亂了的衣領間。

黑夜裏也遮不住的一片瑩白,中間處有條輕微的下陷。

那是…

裴既明眸色輕凝,陡然反應過來,頓了頓,耳根再度爬上一點小的察覺不到的熱意。又瞬間冷了麵色,漠然挪開眼,他正要轉身,就見床頭有兩點綠光閃爍。

裴既明抓緊了身上薄被,沉眼竭力分辨一瞬。卻有一道反光劃過,那菱格式樣的,是龜殼。默了一瞬,他懸起的心一下放了。

沒了石碑的贔屭挪動著頭,打了個哈欠,綠豆眼直勾勾地盯著裴既明。那米粒大的眼珠子裏不知在想些什麽,來回扭動,無端叫人感覺到猥瑣。活似大街上二三十歲逢女子就垂涎騷擾的街溜子。

他禁不住皺眉,那贔屭轉轉眼珠子,又看向楚銜枝,隨後在裴既明逐漸陰冷的眼刀裏嘩一下縮回龜殼。

夏夜不長,一覺無夢。

楚銜枝醒的時候地下那人還睡著。她猛地挺著腰板坐起,扶了扶額頭感覺到不對。

她許多年都不曾睡得這麽沉了。

早年比這更累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可也不會半點意識都無。定是有外力促使她沉睡。

想了下,楚銜枝很快拿了藥包在手,左右端詳著疑竇叢生。正這時,那睡姿極為板正標準的人也緩緩睜開眼。

清晨寒光,他是最標誌的如珩君子樣。發如瀑,人如玉。瞧不出半點常人剛醒時的狼狽。

兩人目光對上 ,紛紛都沒說話。過了會才張口。

他:“…早。”

她:“醒了?”

莫名其妙同一時問,於是雙雙別過頭,就當答過。

楚銜枝把藥包扔去壓著嗓道:

“世子可懂藥理?若我猜的不錯,這藥包有些問題。”

“嗯。確實。”他五指插進發間捋了捋,淡道。

楚銜枝眯眼:“你早就知道?”

她頂著一頭亂毛,小獅子似的。睡眼尚還惺忪。這模樣異樣地可愛,又與之前所有的楚銜枝都不同。可性子還是那個性子。

裴既明一眼便見她敞開的領口,瞬時想到昨夜所見。臉上微熱,將若有若無加快的心跳壓了回去,他直麵她的不悅:

“是。”

她的臉頓時臭下來,正想陰陽兩句,外頭劉老大叫道:“兩個郎君醒了沒有?我去燒水,你們開個窗子將藥遞來!”

二人都頓了一下,又對視一眼。楚銜枝抵著脖子朗聲回了句多謝阿哥,便起身打開窗子遞過去。門外劉王氏小心翼翼地:

“兩位郎君,瞧你們都是貴人模樣,定是有才學的!可否請你們教我家小柱寫寫字?認得我與他爹的大名就好。”

楚銜枝胡亂理了衣裳去開門,自然說好。劉王氏探頭,同裴既明打了招呼。便給他們端來水與粗竹鹽洗漱。

用過粗茶淡飯,劉小柱捧了本草紙訂成的冊子來了。

楚銜枝聽得外頭劉老大還在燒鍋,於是借口幫忙出去看了看。留下裴既明繼續裝癱子教有些拘謹的劉小柱描紅寫字。

稀拉拉的墨汁粗劣的狗毛筆竟然也寫出一頁力透紙背頗具風骨的好字。

楚銜枝一邊裝模作樣添柴,一邊試探道:

“阿哥,從咱這村子到袞國都城約摸要多久?”

“誒…怕是得要個三五天。”

她哦一聲,“這後山竟然是禁地麽?那兩座廟宇…可是有什麽來頭?我們實在慚愧,壞了這地方的規矩,還要累你破費。”

“嗨,那個禁地啊,我們這村子裏流傳上百年了。以前據說是什麽古國的遺址,連通徽國那條大河。後來山巒升起截斷了。我也是聽長輩說的,進那鬼地方要先過三道門。最後一道門是古國國門,築在兩座廟宇間。左頭夜叉廟,右頭神君廟。你也曉得的,夜叉麽,夜叉作惡,神君降惡,中間那道門便是這一正一邪鬥法的去處,也是從前古國子民互相殘殺殆盡的凶門!”

“哦…?那古國子民竟是同時供奉夜叉鬼和神仙的?倒是前所未聞。阿哥,可知那是個什麽古國?如此罕為人知,想來定是覆滅已久了。”她動作一頓。

劉老大也不吝嗇,坦白告訴她:

“是啊,我也覺著詭異。哪裏有同時供神又供鬼的呢?我小時聽得村裏的老道士說過,這古國得有個上千年了。可是叫什麽還真不知,這村子裏的都怕那地方。陰森森的,不知埋了多少白骨。”

水快開了,楚銜枝聽在耳中,道:

“這水我挑進去吧,不能再叫你勞累。我大哥正好又是愛幹淨的,叫他先洗。後頭我自個再來燒。”

“…好,好!”

劉小柱剛愁眉苦臉地寫了一頁字便耐不住了,揪了根長草編蛐蛐玩。

裴既明不緊不慢地抿口茶,隨他去。

楚銜枝拎著藥水進門,對著裴既明燦爛一笑,隨後就進門,嘩啦啦將水倒進木桶裏:

“請把,大哥。”

隨後對著小柱一笑,從善如流地一把搶過她盯了好一會的草蛐蛐拿在手裏把玩,盯著他憋嘴練字。偶爾道:“嗯?你這字怎麽這麽幹頓,每每落筆都要點個墨點,手也僵,彎指,莫直接抓!”

裴既明淡淡刺她一眼,進去了。

水聲響起,他出來時身上一股濃鬱的藥味。小柱禁不住捏了鼻子,直念叨頭暈。

楚銜枝放他出去,這時劉老大提著水來了:

“小郎君,你也洗吧,水涼了!”

她笑笑,盯眼一派淡然的裴既明也進去了。水聲撲騰,出來時楚銜枝已將衣衫全部穿好,隻發上飄著熱氣。

劉老大滿意地笑了,請他們隨便坐。不要亂走免得被人看見。

裴既明點頭,對楚銜枝道:“阿弟,背我吧。我一日一夜未曾…”

楚銜枝一頓,磨了磨牙,忽地對著探頭的劉老大抱歉一笑:“我大哥…他要去野地如廁。阿哥,我先背他往後走。這家裏的茅廁他不能用。”

未等劉老大說話,楚銜枝便抓了把葉子當草紙,背起麵色沉鬱的裴既明疾步向野外去了。

劉老大劉王氏齊齊哎一聲,便跟上來勸他們。

楚銜枝卻越走越快,最後直接在後頭兩人的怒罵中放下裴既明,點開身上之前封禁的穴位,拽著他的手便飛速往那禁地狂奔。

他們心跳劇烈,穿梭在這片山林之中,草被踩地嘎吱作響,昨日沒跟著他們去農家的鷂子不知何時也飛了過來。

終於跑進了林子裏,他們才站定。楚銜枝轉頭,就見那對夫妻早已沒了方才的和藹,反而凶神惡煞地站在山腳下,猙獰著臉指著他們怒罵:

“好啊!果然是裝瘸!”

楚銜枝往後退了一步,皺緊眉頭。那婦人出口的聲音竟然是男女聲混合在一起的。

這…不是人?

劉老大又恨恨大喝:“你們沒洗那藥澡?!好壞的心眼!”

“哼。”楚銜枝嗤笑,眼中陡然陰冷:

“今昨我悄然觀察一通,這所謂的劉家村附近隻有你們一戶活動頻繁。遠處的瓦舍看著完好,卻不像有人蹤跡。昨日那炊煙是你們故意放的不錯吧?我們來時這院子裏遍地都是大小不一的柴火,鷂子卻獨獨抓了你們的家傳煙杆子…也是你們故意讓它拾的。而我拎你們起來,分明都是氣喘籲籲跑了一通的人了,這手上溫度居然半點不熱。你們到底是什麽東西!那兩包藥又為的什麽!”

裴既明端著手,手中石菖蒲碎作粉末落在腳麵之上。緊緊盯著兩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家夥。

他也想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麽東西。這世上既然有那樣的“巫”,那必定有更多的異物。

他沉聲:“那孩子看著與尋常孩子無異,我等險些就要被你們唬過去。還要多謝你們請我等教他練字。動作僵直,指節彎曲的弧度一模一樣。分明不是人,反而像是木偶。”

清潤的嗓不緊不慢,一字一頓:“你們不是人,起碼你們兩個,是鬼。”

潺潺弦音,念珠一般道:

“有載,地行夜叉,身如巍峨,頭冒綠火,雙目一生額間一生下巴。鼻有兩孔,一朝天,二朝地,觸角般伸縮。雙耳一生麵部,二生後腦。醜惡殘暴,喜好食人。”

隨著他的話語,底下兩人竟然同裴既明描述的一般,逐漸顯現出令人作嘔的醜惡麵目,青麵獠牙,紅發綠皮。

當真是…夜叉!

楚銜枝瞪大眼,百辟猛地出袖。竟然會遇到傳說中的惡鬼!

這一路上到底還有多少怪物?!

他們齊齊後退,底下夜叉淒厲嚎叫,振聾發聵:

“不準進去!奉天威無邊毗頡大將之令!我等一定要把你們吃個幹淨!”

它們一個掌盾,一個舉刀,身形赫然漲大,飛速襲來。

“跑——!進林子!”

速度之快,竟如風一般!

當真是敏捷鬼!

楚銜枝裴既明急急向林中逃去,贔屭窩在裴既明胸前,昂頭看著後麵兩個惡鬼,忽地閉了閉眼。綠眸逐漸轉紅。急於逃命的兩人來不及意識到周遭景物發生了細微的變化,隻知後頭兩個地行夜叉窮追不舍。

他們走前的那片地下窒了一刻,突然沸騰起來:

“我方才聽到太女的聲音了!”

“當真?!”

“絕對當真!就在我們頭頂上!快去通報蕭將軍搬火藥,我們幹脆把這地方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