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真對酒精這玩意可以說是又愛又恨。

她酒量不差,偶爾能把何蓉喝到趴下,自己還保持著邊緣微醺狀態。那種朦朦朧朧的暈眩感太適合在陽台上吹著夜風作畫,她有好幾幅拿獎的作品都是在這種狀態下完成的。

唯一讓她難受的是,不管是微醺還是爛醉,隻要沾了酒,她第二天醒來必定是頭痛欲裂。

掙紮著從**爬起來,兩邊太陽穴快要炸開了,言真痛苦地捂著額頭,張張嘴,嗓子裏跟吞了把沙子似的,又幹又疼。

這症狀,怎麽有點像感冒。

床頭櫃上正好有杯水,她端起來一飲而盡,待冰涼滑過喉頭,緩緩滋潤了肺腑,言真這才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放空了一會兒,言真下床。

推開門,一個哈欠打了一半,言真突然僵住。

客廳裏,言執正在收拾屋子。

準確的說,是收拾言真昨晚留下的殘局。

他弓著身子,正在一張張地撿散落在沙發上的畫紙。

言真被酒精麻痹的大腦懵了一瞬,他怎麽在這?

錯愕之外,碎片的記憶蜂擁進腦海,言真費力抓住幾個,拚湊一下,終於想起——昨晚她被困在門外,給何蓉打電話沒人接,這才給言執發了信息問他有沒有家裏的鑰匙,然後……

然後他竟然真的來了?

言真現在意識還有點混亂,一時不知道要先搞清楚哪一個問題,見言執手裏拿著的畫紙有些熟悉,她走上前去。

“你拿我的畫做什麽?”

沙發上散落著大概幾十張畫紙,大部分紙張上隻被畫了一兩筆,唯一看得清有圖案的那些,言執正將它們歸攏到一處。

言真的手突然從身後伸過來,言執驚了一下,身子朝另側一歪。

瞧他被嚇到了的樣子,言真眨了下眼睛,視線掃到他手裏那疊畫紙,繼續抽過來。

“這是你畫的?”

言執擺手:不是我。

“那是誰?”

言真粗略翻看了幾張,這些畫的背景幾乎沒有差異,隻有畫麵中央那個圓形的圖案有細微變化,她咂咂嘴,“你在哪翻出來的,我不記得我畫過這些啊。”

再仔細瞧瞧,這些圓形圖案像是一個牢籠,困著裏頭那團模糊的、依稀辨得清輪廓的十字架,另幾張畫麵上,可以看出十字架的形狀類似中世紀的墓碑。

這筆觸和畫風……還真是她的手筆。

“這是我畫的嗎?”言真開始相信了,“畫得還……挺有水平。”

純色背景下的牢籠與十字架,象征被囚禁的信仰,紅與黑的交纏,對抗又融合,這是一場衝破囚牢的對弈,伯仲難分。

好畫。

但是……怎麽越看越覺得這個圖形有點熟悉?

言真試圖回憶自己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圖案,眼前突然多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將畫紙又抽走。

她抬眸,“幹嘛?”

麵前,言執那雙黑沉沉的眼睛帶了兩分小心翼翼的防備。

他打著手勢:你送給我的。

言真狐疑望著他:“我送給你?我為什麽要送給你?”

他將右手的袖口卷起來,一直卷到大臂,露出內側那團模糊的紋身印記。很明顯是洗失敗的結果。

言執指著給她看:你說隻要我配合你,讓你畫,你就把畫送給我。

“我什麽時候說……”話到一半,言真耳畔驟然回響起自己捏著嗓子的聲音。

‘乖,聽姐姐話,你乖乖把衣服脫掉,姐姐畫完就還給你,好不好?’

……

她猛然記起,昨夜酒意上頭,她好像確實“靈感”爆發了一陣。

可是這惡俗的、令人作嘔的聲音……真的是她發出來的嗎?!

言執拿出手機,打了一大段文字給她看。

[你昨晚喝多了不肯睡覺,要畫畫,還要畫我。我不肯,你就過來扯我的衣服,說要畫這個。我給你搬畫具,你不用,你趴在我身上畫,就在陽台上。我怕你冷,想給你拿件衣服,你也不讓,抱著我的右手畫了兩個小時才肯鬆。]

呼吸一窒,言真果然看見自己的畫具在陽台上散落一地。

但趴在他身上作畫這種細節……

太陽穴傳來隱隱的刺痛。

麵無表情地將手機關掉,言真生硬地轉移話題,淡淡的聲音卻完全聽不出破綻:“我困了,還得再睡一會。”

言執見她眼神發直,有些擔心:你昨天吹了風,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除了對自己有些震驚,言真不覺得哪裏不舒服。擺擺手說了句沒事,她轉頭往房間去。

手腕猝然被人扣住。

大約是她還醉著,溫涼的指腹擦過腕側的刹那,恍然有絲過電般的感覺竄起。

言真一驚,猛地將手抽回來,她回眸看向身後的少年。

“做什麽?”

她聲音裏陡降的溫度讓言執黑眸一緊。

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激,言真眉心微微動了動。

片刻,言執拿起手裏的畫紙,點了點:我隻是想問,這些還能送給我嗎?

言真想也不想,“當然。”

她說完就要回房,言執卻再度攔住她。

家裏有鬆節油嗎?

他又問。

“有啊,在儲物櫃最下麵。”言真是學油畫的,這些東西是家裏常備,“你要幹嘛?”

似乎是有些為難,言執停頓了一會兒才回答:昨晚……沾到衣服上了。

言真見他意味不明地指了指自己胸膛到腹肌的那片位置,腦子裏轟的一聲炸開,眼神再度發直。

“別洗了,扔了吧。”

話罷,她轉身就走。

開門、進門、關門。

看著言真僵硬的背影,言執斂眸,指尖輕輕摩挲著畫紙的紋理,久違的愉悅攀上了眼角。

她害羞的方式……還真是與眾不同。

*

周末的事情,何蓉一直到第二天酒醒才給言真回電話。

但已經於事無補——言真給她拉黑了。

何蓉得知她被困門外吹了許久冷風,也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幾番求饒無果,她隻得親自上門負荊請罪。

門一開,兩大盒言真最愛的日料店的外賣,外加一大捧保加利亞白玫瑰,附贈一張諂媚的笑臉一齊湧了進來。

“嗚嗚嗚我的真,你終於肯見我了!”

言真眉頭一挑:“對不起,我現在也不是很想見你。”

接過那兩個外賣盒,她轉身朝屋裏走去,“但我可以見見它們。”

何蓉得了赦令,大鬆一口氣,歡快地跳進屋關門,“耶!”

言真這幾天在家睡飽了覺,肚子裏倒是一直空空的。何蓉這道歉禮算是送到她心坎上了。

隨意打開一盒,言真盤著腿就在沙發上吃了起來。

何蓉對言真這裏不要太熟悉,將玫瑰放在餐桌上,她駕輕就熟地到廚房裏找水。

“我今天起了個大早去買花欸,哇塞現在花不要太貴哦!但是送你嘛,我肯定舍得咯,直接讓店員給我搞了個最大捧的,好家夥這一路抱上三樓給我累死了!”打開冰箱拿了瓶礦泉水,何蓉意外道:“嘿,你買了柚子啊!唔,好甜呢!”

冰涼的甜蝦滑入喉頭,言真突然梗了一下。

柚子,是言執去學校前買的。

已經放在冰箱裏好幾天了。

他說她吹了風,可能會感冒,要提前預防,除了要補充新鮮水果蔬菜,他還給她買了好些感冒藥在家。

他有時候真的細心得不像一個高中生。

何蓉抱著那碗剝好皮的柚子到客廳,隨手打開電視,與言真並排坐在一塊兒。

“你在哪點的這個外賣?商家蠻細心的呢,你看都沒有莖。”何蓉說著,喂了一塊到言真嘴邊。

言真咬了一口,口腔裏立刻汁水四溢。

是很甜。

但她要怎麽說這不是外賣?

何蓉沒察覺她的出神,翻了幾台沒找到好看的,餘光見言真將外賣放下了,她問:“怎麽不吃啦?”

言真擦擦嘴:“吃飽了。”

“沒見你吃多少啊。”何蓉見她喝了口水,了然地搖搖頭,“這可是你之前最愛的日料欸,現在又不喜歡啦?你這挑食的毛病可不行啊。”

也不是不喜歡了。

隻是長久沒有進食,腸胃好像在抗拒這種冷冰冰的食物。

比起壽司和魚生,熱騰騰的東西似乎更符合她現在身體的需求。

一想到這裏,腦袋裏自動浮現出了冒著熱氣的三鮮麵,熱湯細麵,挑一筷子大口吃下去,整個身體很快就能暖起來。

言真輕輕眨了下眼,整個人放鬆窩進沙發裏,淡聲問:“說吧,找我什麽事。”

正在吃柚子的何蓉一頓,聞言立刻笑嘻嘻地放下碗麵向言真:“還是你真了解我,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說。”

“這不是大藝術家把我拉黑了嘛,我想著能讓您再把我放出來呢。”

言真斜眼:“然後?”

“然後……”何蓉嘿嘿一笑,“然後人家的咖啡廳這兩天就要開業了,你之前給我選的那些裝飾畫好看是好看,但我覺得還是沒有你的畫好看。嘿嘿!”

她發出奸商的笑聲,惹得言真翻了個白眼,“要畫可以,不打折。”

何蓉當即掐著嗓子跟她膩上了:“真真~”

“……八折。”

“六折嘛~”

“六折?”言真瞪著她:“你怎麽不去搶?!”

何蓉諂媚地蹭她手臂:“真真~我的真~”

又是一個白眼,未免被她膩死,言真抽回手,深吸一口氣:“你最好再沒有別的事要求我了。”

何蓉一喜:“就最後一件了!”

言真捂住耳朵:“我不聽!”

卻被何蓉一把拉下來:“哎呀不是我的事!”

對上她狐疑的視線,何蓉似乎有點為難,她咬了咬唇,試探性地說了個名字:“趙崇南……”見言真沒什麽太大的反應,她才接著說:“他讓我約你跟他見一麵。”

“為什麽?”

“還不是他不死心嘛!”何蓉說:“他說他跟那個學妹不是真的,對你才是全心全意,想說當麵跟你解釋一下。”

言真淡淡睨她:“這你也信?”

“我當然不信啊!”何蓉脫口而出,“但是。”

她忽然握住言真的手,低聲說:“但是這三年,他畢竟對你好過。而且你爸爸那個事……”

言真頓住。

言忠出事,她身邊沒人知道。

除了何蓉和趙崇南。

當時事發突然,交警隊、肇事司機、三姑六婆,這些人一下子全都找來,搞得言真措手不及。

何蓉雖然是她最親近的朋友,但也隻不過是個畫室老板,除了口頭上的安慰和陪伴,她提供不了太多實質性的幫助。倒是趙崇南,憑著家裏的關係,隻是打了個電話,很快就有專業的人來幫言真處理交警隊那邊的事宜。

在這一點上,她確實應該跟趙崇南道個謝。盡管他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麵。

“他怎麽不自己跟我打電話?”言真問。

“被你拉黑了唄。”何蓉說。

言真:“……”

“你也被我拉黑了。”但現在還是能坐在她的沙發上跟她一塊看電視。

何蓉喉間一頓,笑容忽然淡下去了些。

朋友多年,她深知言真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不過是外表,內心其實沒那麽冰冷。

趙崇南號稱對她用情至深,卻始終看不透這一點。

可何蓉總覺得了解是需要時間的,更何況趙崇南的條件真的不錯,她試著勸她再考慮一下。“真真……”

言真卻直接打斷了她。

“就明天吧。”她撿起一塊柚子扔進嘴裏,囫圇說:“你跟他說。”

何蓉看著她冷淡的側臉,知道勸不動,不禁在心頭歎了口氣,“好吧。”

作者有話說: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