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蕭瑟的秋夜,PUSH裏卻是另一番火熱的景象。

周末一向是場子裏最熱鬧的時候。

尹拓巡完場,逃也是地跑回三樓。

走廊盡頭處的辦公室沒掛門牌,裏頭沒有開燈,厚重的深紅色絨布窗簾隔絕了落地窗外的街燈,隔音絕佳的牆麵包材將這裏與外麵的喧囂徹底切割開來。

一片詭異的幽靜裏,唯有電腦屏幕上幽藍的熒光不敢怠慢地對著窩在老板椅裏的那個人。

言執雙臂搭在兩側扶手,修長的雙腿在桌麵上交疊,他閑適地靠著椅背,雙眼緊閉,放鬆的神情似在假寐。

驀地,辦公室的大門開了又關,動感的音效瞬間在耳邊爆開又消失。

急吼吼衝進來的人影完全沒注意到屋子裏還有另一個人,在冰櫃邊一陣叮鈴哐啷的翻找,咕咚咕咚幾口冰水下肚,不經意一個轉眼——

“臥槽!”

窗邊的老板椅上,言執撐著額角,濃鬱的黑眸裏閃著幽暗的光,黯啞的聲線冷得嚇人:“想死嗎?”

尹拓確實快被他鬼魅一般悄無聲息的出現方式嚇死了:“臥槽你怎麽在這兒!也不出聲!今天不是周末嗎?!”

言執眉尾一挑:“所以?”

“所以你不用回‘姐姐’家啊?”

尹拓話音一落,屋子裏的溫度明顯降了下來。

可他還渾然不覺地拖了把轉椅到桌邊,一屁股坐在言執對麵,繼續問:“我看你上周也沒回去,是不是跟姐姐鬧別扭了?”

言執頓了一下,抬眉反問:“殺人犯法嗎?”

尹拓:“當然犯啊!”

言執緩緩起身,從他身邊經過時,他幽幽拍了拍尹拓的肩頭,“你應該感謝法律。”

“……啥意思?”

從口袋裏摸出煙盒,抽出一支夾在指間,言執停在門邊,回眸:“張顯呢。”

尹拓捧著水瓶,欣賞著他背光的優秀剪影:“他被扣在小趙總的包間裏,今晚別想豎著出來了。”

“哦。”

開門,大廳裏五光十色的射燈刺得他眯起了眼。

腳步微頓一瞬,他邁向一旁的樓梯。

辦公室門再度合上。

尹拓不禁感歎,“長這麽帥,還有那種憂鬱的眼神。嘖,這要是個正常人,得多搶手啊。”

*

二樓衛生間,不少人在這兒抽煙等人。

言執一般不來這兒,但他今天懶得再找位置。

從上周的家長會之後,他跟言真就沒再見過麵。

她好像真的不想管他。

停車場裏,她清冷的聲音猶在耳邊。

‘我表現得不夠明顯嗎?’

她不僅忘了他,還對他反感至極。

一想到她冷淡的眼神,言執就煩躁不已。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襯衫,袖口挽到小臂。他很瘦,過於凸出的腕骨幾乎可以用枯柴來形容,但那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指骨流暢修長的程度又恰到好處。

許是覺得熱,襯衫領口的幾顆扣子是敞開的。他倚著牆,身後是不斷變換顏色的燈帶。那些誇張豔麗的色彩為他眼簾微垂的淡漠神情做了令人遐想的修飾,讓這張幾乎完美的臉變得妖異且生動。

不過一根煙的時間,已經有不下七個女孩子過來找他要手機號。

有人要不到便訕訕離開,也有人對他出言不善。但他通通充耳不聞,甚至連頭也不抬。

有人認出了他那雙標誌性的黑眸,小聲提醒身邊激動的同伴:“我聽人說他是啞的哇。啞的欸,長再帥有什麽用啦!走啦、走啦!”

“啞的怎麽啦!不會說話隻會聽話,還長這麽帥!不要太符合我的胃口好吧!”

美色當前,理智靠邊。

穿著火辣緊身亮片裙的女生興高采烈地上前,突兀地將寫有手機號碼的紙條遞到他眼下,絲毫沒有察覺到危險。

黑眸微頓,緩緩掀起眼簾,麵前這張被化妝品糊滿的臉幾乎看不出原形。

對上那雙淡漠的眼,女生心頭一**,將紙條再遞近一點,她抬起手在耳邊做了個打電話的動作。“這是我的手機,隨時打給我啊。”

那張印著PUSH標誌的紙條幾乎杵到了他下巴。

眉心微動,他抬手抽過來。

這是答應了!

濃妝的女生見狀立刻轉頭去尋找同伴的視線,亢奮得幾乎要叫出聲了!

言執咬著煙,抬手,薄薄的紙片碰到煙頭,火光一竄,嗆人的白霧熏得他眯起眼睛,水性筆的痕跡開始隨著紙片一起開始燃燒。

女生猛地睜大雙眼,“你……”

仿佛沒有看見她錯愕的神情,拇指大小的火團從他指間落下。

那雙黑眸裏的淡漠燃到了極致,竟演變成了一種奇異的純。

他用食指相對,輕輕一轉:滾。

*

言真這段時間事多得連她自己都覺得蹊蹺。

葬禮之後幾乎沒給她喘息的時間,老李頭催命似的讓她交了活,何蓉又丟來一攤事。

她的畫室要擴張,打算把旁邊的店盤下來當咖啡廳。由於先前畫室的軟裝是言真一手負責的,這次她死活賴著要言真也接手咖啡廳的。

言真很想說不要,又被她鬧得沒轍。念及身邊就隻這麽一個死黨好友,她到底還是答應了。

活生生熬了兩個通宵,將方案發到她郵箱,言真以為自己可終於以好好睡覺了,何蓉卻帶著一大票人到她家樓下瘋狂按喇叭。

微信語音裏,何蓉的聲音隻能用癲狂來形容。

“快點下來!老娘要好好犒勞犒勞你這個大藝術家!”

言真不想去,但她怕何蓉再繼續按喇叭,鄰居會打電話報警。

隨便裹了件厚毛衣外套,她趿著棉拖鞋下樓。

壓根沒給她開口拒絕的機會,何蓉指揮著兩個人將言真扛上了車。

言真頭一次穿著棉拖進夜店。

一路穿過舞池,何蓉幾次停下來等,都是因為言真說自己鞋快掉了。

何蓉:“你也就是個美女,要不然剛才門口人家一看你鞋肯定不讓你進來。”

言真撇撇嘴:“我也不想啊。”

她隻是打算下樓讓她們趕緊走的,誰知道會被直接拖過來。

何蓉今天組了個大局,還一堆人等著呢,她不理言真的抱怨,隻是不斷催促:“行了行了,走快點走快點!”

PUSH二樓都是包間,上了樓,一路在迷宮似的走廊裏穿來穿去,言真頭都暈了。

何蓉看樣子也找不到地方。一塊上來的原本有五個人,這會兒隻剩她們兩個。

趁她打電話求救的時間,言真靠在牆邊透了口氣。

盡管不是第一次來這,但言真每次都還是會被這走廊上下交相呼應的燈光弄得暈頭轉向。

這走廊不知道怎麽搞的,總給人一種好像永遠走不出這裏似的錯覺,無論看向哪個方向,觀感上都隻是當前位置的無限延伸。

何蓉第一次來的時候也有這種體會。

這樣的被困感在清醒著的時候體驗感不算友好,但反正來這兒的人都不會清醒太久。

言真覺得能設計出這種無限感走廊的人要麽是個心理專家,要麽就是個心理變態。不然他怎麽能如此準確地擊中人的感官弱點?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張望著有沒有某個出口可以讓她直接從這兒逃走。

驀地,視線定格在右側走廊的拐角。

穿黑色襯衫的人隨手將煙撚滅在牆邊的石米盤裏,如夢似幻的白霧從他唇邊溢出,緩緩縈繞在他冷淡的麵龐,淡淡轉眼間,他微垂的眼簾下有種頹廢的散漫感。

言真微微一怔。

“言真!”何蓉打完電話發現言真趴在牆邊不知道在看什麽,她過去攬著她的肩頭將她往反方向拖,“看什麽呢?他們在816,在這邊!”

準備離開的人頓住腳步,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

空無一人。

言執黑眸微閃,抬手搔了搔額角,轉身回了三樓。

*

何蓉這幾天盯咖啡廳裝修的事情,憋壞了,好容易告一段落,她要狠狠釋放一次。

包間裏,言真坐在小吧台邊,看著她跟一陌生肌肉男交纏擁抱,不禁搖頭。

白天是正襟危坐的美術老師,夜半恢複飲食男女的本性,任由酒精支配大腦,大腦進一步解禁欲望。對何蓉來說,她的人生從來沒有束縛。

這樣挺好。

但言真今天真的累。

被纏來喝了兩杯馬丁尼,酒意微微醺上來,她更困了。

反正何蓉現在也沒功夫注意她,言真在微信上給了她留了條言,趁著服務生進來送酒,她悄無聲息地溜了出去。

已經接近午夜,PUSH門口還熱鬧得像剛剛入夜。

在手機上叫了輛車,等車來的時候,有人注意到了她。

言真此時穿著厚毛衣、棉拖鞋,一張素麵朝天的臉,甚至連頭發都沒梳,偏偏是這種不修邊幅的淩亂讓她的美麗看起來有種更強的親和力和慵懶感。

有帶著名表的男人過來搭訕:“美女一個人啊?我請你進去喝一杯啊。”

言真低頭看地圖上車的位置。

那人見她不搭理自己,更近一步湊過去,一開口,全是酒氣。

“美女好拽啊,不理我?”

言真被熏得皺了皺鼻子,她側身往旁邊讓開了些,轉過眼的時候她臉上又驚訝又疑惑。

喝多了的男人色意上頭,未曾留意她眼角一閃而過的狡黠,隻見她伸出兩根纖纖食指,指尖相對,輕輕一轉,然後往他身後一指。

滾遠點。

他張大嘴:“……啥?”

言真又做了一遍,這次她表現得更無辜,末了還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

男人立刻會過意來,表情變得意興闌珊:“搞什麽啊,長這麽漂亮,結果又聾又啞?”

車來了。

言真對那男人點了點下巴,唇角一抹淺笑煞是勾人。

男人被驚豔了一下,再等他回過神來,言真的車已經開出老遠了。

*

回家路上很順暢,司機大約是看見了剛才她對那個男人比手語,下車前他在手機上打了一行字遞過來。

[女孩子晚回家不安全,下次遇到搭訕不要理會,手機側邊關機鍵連按三下就可以報警。]

他真的把她當成了啞巴。

抬眼看向司機散發著正道之光的臉,言真握著門把的手頓了一下,她淡聲糾正:“要按五下。”

司機:“……”

推門下車,言真裹緊自己身上的外套,低著頭,快步鑽進小巷。

剛才出門實在太急,言真站在家門口,才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忘了拿鑰匙。

準確的說,除了手機,她身上什麽都沒有。

“……”這下好了,有家回不去。

何蓉大概是玩嗨了,一連三通電話都沒人接。

言真放棄了。

凍得發顫的手指順著通訊錄翻找,一路滑到底,Z姓的最後一欄裏某個名字讓她微微停頓了一下,很快她又退出去,繼續在通話記錄裏撥何蓉的號碼。

即將按下通話的前一秒,言真看見了一串沒有備注的數字。

眼前閃過了PUSH走廊上的那個畫麵。

頹廢、慵懶、淩冽、冷漠,那道神秘的黑色身影讓言真懷疑自己的眼睛,那是同一個人嗎?

上周的停車場,穿著校服的高中生急匆匆跑來見她,末了還因為她對他沒有期待而不滿。

但今天他抽煙時那種目空一切的冷傲,與少年人特有的不羈輕狂交雜出了一種別樣的性感。

那真的是言執嗎?

淡色的眼眸中幽幽的熒光一閃,言真鬼使神差地點開這個號碼。

[你有我家鑰匙嗎?送過來]

鎖了手機,言真搖搖頭。覺得自己幹了件糊塗事。

都這個點了,就算他有鑰匙好了,學校的門禁也肯定已經關了,他要怎麽出來?

但若他真的不在學校,他又為什麽要幹這種會被她發現破綻的事情?

到時候她問起來,可不好收場。

思來想去,現在言真唯一的希望還是隻有何蓉。

她最好快點發現她人已經不在包間了,看一眼手機上的未接來電然後馬上來救她。

但何蓉今天晚上好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坑她到底。

言真坐在背風的樓梯間,抱著膝蓋將自己縮成一團,等了大約二十來分鍾,冷風吹得她四肢都僵掉,酒意將腦袋裏攪成混沌的一團。

一陣急促的腳步隱隱從巷外傳來。由遠及近。很快到了樓下。三步並作兩步上了二樓。一股運動後的熱潮氣息驀地停在身前。

言真緩緩從臂彎裏抬起臉來,迷蒙的視線中,少年的剪影被月色浸泡,一輪橄欖狀的月掛在他肩上。

那雙沁透了銀輝的黑眸閃動著誘人的光芒,像個遙遠的夢境。

她一怔。

作者有話說: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