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的氣氛近乎凝結。
前一秒還溫馨愉悅的晚餐, 眨眼之間變得冰冷堅硬,桌上油光脆嫩的菜肴失去了煙火氣息,如同逼真的蠟像道具, 肩負的不再是討好腸胃的作用,而是隨時會被掀翻在地的犧牲品。
言真麵色如常, 心口卻像是堵著什麽, 她平靜地望著麵前的少年, 他手裏攥著筷子的殘肢,整齊的裂口看似平滑, 實則鋒利,碰上去還是會被劃傷。
他漸漸加重力道,斷口被他指節的皮膚淹沒, 她看見細微的血色一閃——眉間微微皺了皺。
竹刺紮進肉裏,他不覺得多疼, 這反而能讓他保持清醒。
他眼中不見波動,開口時聲音卻異常冰冷:“你要出國,然後呢。”
他正處在爆發邊緣。
言真沒見過他如此陰沉的模樣, 卻隱約感覺到他看似冷靜的表麵下在極力壓抑著什麽,她也沉了聲音:“你不用這麽認真。我早就說過了, 我不會對你負責的, 這段時間大家享受過快樂, 將來回憶起彼此也有份美好念想在, 我認為已經足夠了。出國留學是我的夢想,不久之後你也會有新的校園生活,這樣不好嗎?”
對比他的克製, 她實在是很冷靜, 冷靜到令人懷疑, 今天下午、不,哪怕是半個小時之前,那個在廚房裏陪他嬉鬧的人,與現在的究竟是不是同一個?
他不說話,言真便接著說:“過去對你來說也許很重要,我明白,也很感動,可說真的我自認我並沒有幫到你什麽。如果你真的是因為過去那兩個小時短暫的相處而對我產生感情,我隻能說,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是回憶幫你加了分?也許,我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人,我已經根本不是以前十六七歲的我了。”
言執仍然不說話,他還是那樣陰沉地看著她。
良久,他隻問了一個問題:“你從什麽時候開始計劃出國。”
言真無需隱瞞,“大二。我當時想過把這套房子賣了出去,但……後來我自己攢了一些,計劃參加學校的研究生交換項目,再後來,就是言忠過世,他留下的那筆錢……”言真說著,眸光閃了一下,抿了抿唇繼續道:“我準備拿了那筆錢就不再回來。”
她話音剛落,眼前驟然一暗,屋子裏像是撞進來一顆彗星,餐桌和碗筷都在震**,言真耳邊瞬時間嗡鳴了一聲——
“那我呢?!你從一開始就打算扔掉我?!”
耳鳴散去,言真抬起眼,他背著光的麵目昏暗不明,她蹙了蹙眉,冷淡的聲音格外陌生:“你現在才知道?”
那天的爭吵是以什麽做結尾的,言真印象已經有點模糊了。
但他摔門出去之前的神色她還記得——濃烈的陰鬱,炎炎夏日,門外的走廊上連風都是熱的,他最後看向言真的眼神卻冷得像個冰窖。他或許是有些受傷的,但他再傷也舍不得對她做出什麽,除了地板上碎裂的碗碟,她端坐在餐桌邊的纖細身影毫發無損。
“言真,你夠狠。”
他隻撂下這樣一句話就離開了家。
言真一直坐在餐廳裏,凝視著桌子上那半截斷掉的竹筷,良久,她撐著炸痛的額角,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
何蓉這兩天進入了穩定期,家裏又有家長坐鎮,張顯放心大膽地連攢了三個酒局,每天都喝到深夜。何蓉嫌他回來晚吵她睡覺,幹脆讓他就睡在外麵。
張顯雖然想玩,可不讓回家這事兒多少讓他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今天這局上也有些何蓉認識的朋友,他便帶著何蓉一塊出來,這樣晚上兩人就能一塊回家。
何蓉許久沒出來玩了,精心打扮了一番,進了包間才記起來自己不能喝酒,情緒上來就開始鬧脾氣,張顯才哄了她兩句,尹拓突然外麵衝進來將他一拽:“快跟我走,出事了!”
張顯一呆:“啥?”
樓下,吧台邊的人越圍越多,幾乎所有人都在起哄:“喝、喝、喝!”
何蓉跟著張顯下來,遠遠看見那邊熱鬧的場景,她大聲問:“到底怎麽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啊!”
這些時一個二個都在放戀愛假,隻有尹拓天天在場子裏盯著,今天他本來也隻是下來尋個場的,晃眼瞧見言執在吧台邊喝悶酒,還奇怪他怎麽會來,就見吧台後麵突然竄出來個年輕男人,身邊還帶了個妹妹,這三個人連句完整話都還沒說,言執就從高腳凳上站了起來,那氣勢全開的背影一看就知事不簡單。
尹拓正要過去幫忙,身邊的經理認出那個男的是店裏的鑽V,張顯跟他關係很好。沒想到是熟客,那就不好站邊了,尹拓這才想著把張顯拉下來勸勸架。
也就是這麽一上一下的功夫,吧台那邊鬧騰的像是已經打起來了似的。
三個人見狀加快腳步趕過去。
張顯護著何蓉擠到人群前排,尹拓抓了個服務生過來問:“現在什麽情況?!”
服務生看起來像是有些興奮,“執哥跟人拚酒呢!”
尹拓下巴快掉了:“拚酒?!拚什麽酒?!”
服務生一指台麵上那些子彈杯,說:“執哥說了,三分鍾三打酒,誰先喝完誰贏。他贏了的話對方就得買走店裏所有的藍牌;對方贏的話執哥就把電話寫在吧台的布告欄上。現在是19對10,還有一分半,執哥贏定了!”
尹拓一看桌上空掉的子彈杯,也跟著激動地咽了口唾沫,“我靠、強還是他強啊!這些我都喝不了。快快、去清庫存!”
子彈酒在調製雞尾酒裏以入口容易但後勁十足聞名,他們現在拚的還是度數最高的那種,張顯深怕一個不留神這兩人就都得送醫院,緊張地盯著那個熟客的臉色,眼瞅著他腦袋已經開始有點搖晃的態勢,他趕忙把那個服務生抓過來扶著何蓉,自己跟尹拓衝上去。
張顯是真的怕出事,勸著算了算了,尹拓那完全就是過去煽風點火的,他在言執身後一個勁兒的吹口哨起哄,做各種挑釁的手勢表情,周圍的人被他一帶,呼聲一浪更比一浪大。
何蓉看情況就知道言執贏定了,她好奇地問那個服務生:“他們是怎麽幹起來的?”
服務生說:“聽人說好像是那個人帶來的女伴來找執哥要電話,被他嗆了,她帶人來準備教訓一下他。”
何蓉挑眉:“他還能嗆人?難道現在是個人都看得懂手語了?”
她完全忘了,言執就算不說話,那張臉隻要一冷下來也是極具殺傷力的。
就這麽兩句話的功夫,何蓉聽見尹拓在那邊嗷嗷大叫:“贏了贏了!我執牛逼!買單、買單、買單!”
周圍人都跟著他喊:“買單、買單、買單!”
那人臉色難看的要死,張顯本來還想打個圓場,可是氣氛到這兒了,他有心給台階,那人也不好意思下了。
他啪地一下把信用卡摔出來,大吼一聲:“刷!”
人群又是發出一陣歡呼的音浪。
事已至此,張顯隻好找人去拿酒,算了下賬打了個VIP折扣,最終刷卡六位數有餘。
鬧劇結束,吧台邊的人很快散開,尹拓和張顯各自帶人去善後。
何蓉跟著尹拓,另外叫了個服務生一塊把言執架回三樓辦公室。
言執整整幹了36個short杯,這在何蓉看來是夠立刻送醫院搶救的程度,但尹拓卻好像見怪不怪了一般鎮定自若。
見他麵色潮紅的歪在沙發上,額邊虛汗不斷,何蓉不免有些擔心,“喂,他這樣真的不會出事嗎?”
尹拓正在抽屜裏找解酒藥,聞言道:“沒事兒,他就這樣。”找到藥了,到冰箱裏拿了瓶水,發現冰不多,他吩咐跟上來的服務生去拿桶冰上來。
過去把解酒藥和水遞給言執,他閉著眼睛擺了擺手。
尹拓也不勉強,把藥放在茶幾上,擰開瓶蓋,隻把水遞過去:“好歹喝點水。”
這次他接了,但也隻喝了一口就拿在手裏不動了。
何蓉見狀,莫名覺得哪裏不對,問尹拓:“他一個人來的?”
“昂,我看見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坐那兒喝酒了。”尹拓說著也回過味來,咂摸著說:“那樣子像是在喝悶酒啊,姐姐呢?阿執,你搞成這樣,不會是跟姐姐吵架了吧?”
“吵架?”何蓉一頓,“不能吧,言真都要……”走了,還吵什麽架?
她後半截話及時刹車,意識到他們很有可能就是為這個事情吵起來的,她趕忙捂住嘴,慶幸自己沒說出來。
她以為自己閉嘴的很及時,其實已經來不及了。
沙發上的人突然掀開眼睛,黝黑的眼瞳裏像是凝著一把冰刀,唰一聲紮過來,何蓉一抖。
“她都要怎麽了。”
黯啞的男聲混合了濃重的酒意,變得愈發渾厚而黏滯,性感中是藏不住的冷意。
何蓉睜大眼睛,關注點偏移到了莫名的地方:“你你、你會說話?!”
尹拓見這狀況似乎不太對勁,下意識想先叫停:“內什麽,現在是什麽情況……”
但不等他說完,言執突然爆發出一聲怒喝:“我問你,言真到底要幹什麽!”
他聲音巨大,若不是這屋子隔音夠好,整個三樓隻怕都能聽見。
何蓉嚇了一跳,別說何蓉,就連尹拓都嚇到了。
他下意識地往何蓉旁邊挪了兩步,擋住她的肚子,戰戰兢兢地勸:“冷靜、冷靜,有話慢慢說,咱們稍微克製一下,這、這個畢竟是個孕婦對吧……”
他話音還沒落下,一瓶礦泉水猛地砸到他腳下。
“滾出去!”言執像是頭發了瘋的野獸,但凡手邊有的東西通通都被他拿起來砸,水瓶、雜誌、台燈、抱枕,他大聲怒吼:“都給我滾出去!快點滾——!”
尹拓一邊護著何蓉撤退,一邊連聲應:“好好好、我們走、我們馬上走!”
迅速閃出辦公室,正好碰到拿冰來的服務生,尹拓趕緊把人攔下來。
“先別進去。”
“啊,那這冰塊。”
“給我給我,你先下去。”
“嗷。”
服務生來了又走,被嚇壞了的何蓉這時才如夢初醒一般望著尹拓:“他是醉了還是瘋了?”
尹拓:“……多少都沾點。”
他看一眼何蓉的狀態,擔心她被嚇出個好歹來沒法跟張顯交代,正要問她怎麽樣,卻見何蓉眼睛簡直是在放光。
“好刺激哦!他不僅會說話,還會發瘋欸!”
尹拓:“……”
好的,你是孕婦你說了算。
辦公室裏,不知道是砸壞了哪條線路,屋子裏的燈一下全都熄滅。
黑暗中那道癲狂的人影像是累了一般,倏地一下滑到了沙發上。
他仰麵躺著,天花板牆紙上那些銀色的繁複花紋隱約看得見一些蜿蜒的紋路,循著那些紋路看下去,他又看見了言真的臉。
她坐在暖色的光線裏,麵無表情的神情和聲音卻找不到任何溫度。
‘我一開始已經跟你說過了,我不會對你負責的,你是你,我是我,如果沒有那個遺囑,我們不會再有交集,即便有那道遺囑,也不過五年。更何況,我不會真的被捆綁五年,更不會因為這五年而放棄任何我想做的事情。
‘你應該一早就知道我是這樣的人,我隻在意我自己的人生,至於其他人的……我承認你對我來說是個意外,但意外總會結束的,而我們的人生不會。
‘你總會明白的,你得靠自己活著。’
她那樣冷靜地看著他,每一個字都切割在他心上,直至黑色的海麵蜿蜒開暗紅的血跡,像眼前這片花紋一樣。
酒意在身體裏瘋狂竄行,他不得不急促地呼吸,心肺交換血液和氧氣的能力被開發到極限,但這仍然壓不下那種近乎窒息的疼痛。他隻好用手擋住眼睛,像她常對他做的那樣。
也許隻有徹底進入黑暗,才能把這些全都隔絕。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懂。
他不懂為什麽她下午還在對他露出愉悅嬌俏的笑容,下一刻卻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準備拿了那筆產就不再回來。……’
眼前沒了畫麵,耳邊也沒有聲響。
他又陷入了過往的夢魘。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一望無際,無聲無息。無論他往哪個方向張望、奔跑,他周遭的所有都一成不變。
恐懼、驚惶、憤怒、怨恨,這些東西如跗骨之蛆,它們無孔不入,叫囂著要蠶食他身體的每一寸。
而這一次,將他推進這片恐怖夢魘的,是言真。
‘你從一開始就打算拋棄我。’
‘對。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做過任何和你有關的打算。包括我們在一起的這段時間。……’
一開始。
最開始。
一切起源,也是終點。
……
*
“什麽、言真要出國?!”
包間裏,人都散了。
何蓉對麵的茶幾上,張顯跟尹拓像一對雙胞胎,動作整齊劃一地翹著腿、抱著胸,一臉不敢置信地瞪著她,異口同聲的聲頻共鳴簡直要把何蓉耳朵都給震聾。
何蓉:“……你們能不能分開發言。”
“她為什麽要走啊?!”
“就是啊,阿執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她這一走,阿執怎麽辦?”
“對啊!”
分開了,又好像沒完全分開。
何蓉:“……”
她頓了頓說:“言真是個獨立女性好吧,她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的。我也很希望她不要走啊,起碼也得陪我進產房生孩子,可是我也不能光為了自己就耽誤人家的前途吧?要真像你們說的,言執這麽愛她,那他應該很理解她、支持她才對吧?”
“不是、這不是這麽算的。”
“你跟言真、你倆是好朋友、好閨蜜,但是阿執跟她,就是……你了解吧?”
何蓉誠實地搖頭:“我不了解。”
尹拓也搖頭,但他是對著張顯:“你這老婆智商不行。”
張顯白他一眼,坐到沙發上摟著何蓉說:“這事兒是這樣的,簡單來說,就是救命、救命你知道吧?言真救了他的命。”
何蓉不信:“哪有這麽誇張。”
“是真的!”尹拓開了瓶酒,開始給她講故事:“你聽我跟你說。……”
*
餐廳的殘局言真沒有收拾,打算明天叫個阿姨來家裏打掃。
起身回房的時候,她看了眼時間,已經一點了。
深夜的小區寂靜無聲,連月光都寥寥無幾。
心知言執今天晚上是不會回來了,她如常到浴室洗了澡,換了衣服,回房睡覺。
說是睡覺,但躺上床後,言真一直沒有睡意。
胸口像堵著什麽,上不來下不去,悶悶的,甚至有些隱隱作痛。
她不斷想起言執離開前那晦暗的眼神,仿佛失去了支點,天翻地覆之下,海平麵都變得崎嶇不平。
他是末日的創造者,也是受害者。
他用那樣被背叛的眼神看著她。
讓她惡劣的自私無處遁形。
她其實能體會到他當下有多痛苦,因為這是她曾經嚐過,想讓他也嚐嚐看的。
可時過境遷,彼時的痛苦和怨恨都已經在時間的長河裏被衝刷消失殆盡了,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曾經多麽變態地期望有個人來分攤她的痛苦。
過去這樣多年,當這個期望真的實現,她卻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開心。
甚至還有些難過。
這段時間來,她看的出言執有多喜歡她、多依賴她,不管是日常還是在**,他偶爾露出的近乎病態一般執著的眷戀總讓她感到沉甸甸的滾燙。
那是有人愛她的感覺。
她明明已經離這種感覺很遠很遠了,可一旦再見,她還是能立刻分辨出來了。
她從他的眼神裏能看見一種近乎癡迷的虔誠。
她欣慰,又不安。
他到底為什麽會這樣愛她。
隻因為那兩個小時嗎?
不,那遠遠不夠。
是言忠。
言真一想到這裏,眉間便不自主地皺起來。
言忠看樣子是早知道她不會原諒他,所以無意識地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補償他自己的愧疚。
不,那算不上補償,而是一種自我欺騙式的安慰。安慰他自己,逃避良心的譴責。
一直到昨天見到梁飛,言真才知道,言執是被言忠送進孤兒院的。
而自己之所以會被拋棄,則是因為言執的母親,秦舒。
言忠的初戀,他這輩子唯一的摯愛。
據說當初為了秦舒,他不惜放棄出國讀書的大好機會,留在國內陪伴她,卻沒料到半年後,秦舒就嫁給了他的好友。
這段屬於言忠的過往情史究竟如何,言真不是很想探尋。因為了解越多,她隻會越覺得而悲哀,為她媽媽,也為自己。
真正讓她有興趣的,是他拋下她以後。
當年秦舒與丈夫離婚後因打擊過大,患上了精神分裂。在城內舉目無親的可憐女人帶著自己唯一的兒子找上門求助,言忠看著自己的摯愛如此孤苦伶仃,豈會坐視不理?
他幫他們找住處、找幼兒園,動用一切自己有的關係,隻為保障他們母子的生活。隻可惜後來秦舒的病情每況愈下,他漸漸沒辦法兼顧兩邊,隻能做出把自己親生女兒轉交給他人照顧的舉動。
他原本以為隻用一個月,兩月,或者一年,兩年,卻沒想到這麽一照顧,就是十二年。
言真以為這期間他們會結婚,可轉念一想,如果他們結婚了,言執又為什麽會被送去孤兒院?
難道言忠不能愛屋及烏地連同摯愛的兒子一起照顧?還是說他們又生了一個孩子?
梁飛說,都不是。
他是送言執來逃命的。
逃命這個詞用的太重,言真起初不信,可後來也由不得她不信。
‘言執剛被送進來的時候,他很孤僻,很防備,像隻刺蝟,隨時都能把靠近他的人紮的鮮血淋漓。直到我妹妹發現他身上的傷痕,新的舊的、已經結痂的還在流血的……你見過他的紋身嗎?’他比了比右臂內側的位置,說:‘那是他媽媽弄的。’
秦舒跟前夫離婚的原因是:她丈夫懷疑言執不是他親生的。盡管秦舒願意去做親子鑒定,他卻始終不肯鬆口。
直到秦舒自己發現其實對婚姻不忠的人是他,她的傷心便從此變成悲憤。
她痛恨自己當初為什麽會被這個人渣欺騙,恨離婚時她百般哀求而對方毫不動容,更恨他如此踐踏她的自尊與清白,隻為了達到逼迫她離婚的目的。
但恨之晚矣,他們已經離婚,她無法向那個男人發泄自己的怨恨,隻能向他的兒子下手。
打罵是家常便飯,言執曾被她綁著雙手吊掛在窗台外暴曬,直至言忠趕來探視,才將言執救下。
而真正讓言忠下定決心把言執送走的,是那次她突然發病,認為言執被惡魔俯身,用他筆盒裏的圓規沾了墨水,在他手臂上刻下一個十字。
言忠趕到的時候,鮮血、墨汁、秦舒癲狂的笑容,一聲不吭卻雙目赤紅看著他的言執——這些畫麵鋪麵而來,他驚駭難定,差點心髒病發。
那時言執才十二歲。
在照顧秦舒和照顧她兒子之間,言忠自然而然地選擇了前者。
言執就這樣被送進了孤兒院。
起初他不講話,也不動,像每個剛被送進來的孩子一樣,梁飛以為他跟他們一樣,都抱著怨恨和不甘。
直到三年前的某一天,梁飛看見他用美工刀一點點剜去手臂上那道刺青,還以為他是想不開,飛撲過去將他攔下,抬頭卻見他捂住臉。
滿手的鮮血在他冷白的肌膚上留下一道道蜿蜒而詭麗的痕跡,梁飛這才發現,他在笑。
他用顫抖的音調,滿眼狂熱的詭異微笑不斷重複:‘我解脫了,我解脫了……’
言真閉上眼睛,用力壓住胸口,也止不住在想象這場景時翻湧而出的巨浪與疼痛。
他到底經曆了什麽,她完全無法想象。
梁飛說,從那之後,他變得淡漠,變得冷酷,像一具抽離了情緒的人形模具。
他再沒見他笑過。
至於言忠,從言執被送進孤兒院起,梁飛隻見過他兩次。
一次是最開始,一次是三年前。
梁飛的印象裏,既然一起生活了這麽久,他們兩個應該很熟才對,但很奇怪,他們抵觸彼此,見麵時也分外陌生。
他們之間的共同話題隻有一個。
是言真。
言真至此終於明白,為什麽言忠會留下那道遺囑,他即便是死了也還掛念著那女人的兒子,甚至還要被他拋棄的女兒繼續肩負起照顧他的責任。
言忠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她,哪怕她是他的女兒。
她也終於明白,為什麽言執會對她執念深到這個地步,因為言忠不斷在他麵前提起自己,強化了他對言真這個名字的記憶。
她不確定言忠是否知道他們曾經相遇過,也不確定言執認識她到底是在前還是在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
命運實在給他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言忠拋下言真十五年,這十五年裏他對親生女兒不聞不問,卻對另外一個女人和小孩照顧的無微不至,怪不得他要在外婆他們麵前消失的這麽徹底,甚至好像連大姑他們都不知道他這十幾年在做什麽。
言真一開始還在懷疑那份遺囑的真實性,現在看來,倒也合情合理。能做出這種事的父親,還怎麽配叫父親?
如果是十六歲的言真,知道這件事之後隻怕會更加痛恨言忠,更會遷怒於那個女人和她的兒子。
梁飛好像也是想要得到這樣的效果。
他說完這些就一直在觀察言真的表情,以為她會變臉,會翻桌,會忍不住立刻打電話給言執對峙。
但很可惜,他等到最後,言真都沒有如他所願。
離開奶茶店時,他在馬路邊問她:‘你會跟他分手嗎。’
言真看著他,目光冷淡如霜,‘你希望我跟他分手。’
梁飛點頭,‘是的。’
‘為什麽。’
‘因為我恨他。他奪走了我的一切。’
他很直白,直白到眼神裏寫滿了希望言真繼續問下去的渴望。
但言真很累,她需要時間消化關於言忠和言執的事情。
她最後什麽都沒說,隻是留了他的電話。
‘他跟他媽媽一樣,是個瘋子。你應該小心,他會傷害你。’這是梁飛最後留下的忠告。
房間裏空調溫度似乎開得太低了,言真不禁將自己蜷起來,裹緊被子,不讓涼風有機會透進來。
她試著閉上眼睛,床頭櫃上的手機卻一直震動。
她翻身去看,來電是何蓉。
猶豫了一下接還是不接,還是接了。
“喂?”
“言真、嗚!”
何蓉那邊有點吵,聽她聲音卻像是在哭,言真一愣,立刻坐起來:“你怎麽了?”
何蓉也沒聽清她問什麽,自顧自地嗚嗚哭:“嗚嗚真真、弟弟好愛你哦,你不知道我剛才聽他們說他之前的事,我……”
她說到一半,突然像是被人捂住了嘴,有兩個男聲在旁邊緊張地說:“不能說!別說!被他知道他會殺了我們!”
何蓉嘴裏的弟弟,隻有言執一個。
聽見那邊窸窸窣窣的聲音,言真大約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她隨手擰開台燈,淡色的光線驅散了黑暗的微涼。
電話裏的何蓉得了自由,接著說:“嗚嗚反正你們不要吵架,你跟他好好說嘛,他現在在PUSH,你要不要來找他?他剛才喝好多哦。”
言真不意外得知他的去處,隻問:“好多是多少?”
“就是很多,我剛才差點以為他要進醫院了,不過好像又不用了。尹拓說他總是這樣的,已經練出來了。”
她話剛說完,那邊就傳來齊齊兩聲歎氣。
何蓉的聲音變遠一些:“幹嘛,不是你們讓我這樣說的嗎?”
言真在聽見進醫院這三個字的時候略略緊張了一下,但這緊張很快就被何蓉後半句話打消,既然知道了人沒事,而且還有人在旁邊照顧,言真也沒什麽好擔心的,“你們玩吧,我就不去了。”
何蓉啊了一聲,還想說什麽,言真沒給她這個機會,說了句要睡了就掛了電話。
放下手機,言真靜靜對著台燈發了一會兒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半晌,她關了燈,重新躺下去。
一切重歸黑暗。
*
言執這一次是真的負氣了,不僅那個晚上沒有回來,後麵四天他都沒有露麵。
電話、短信、朋友圈,言真的世界一片寂靜。
第五天的時候,他回來了。
是半夜。
言真半夢半醒之間感覺有人在看著自己,她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黑色的輪廓坐在床邊的地板上,她心頭一凜,正要坐起來,他回了頭。
言執非常適合這樣的夜色。朦朧,神秘。剪短了的黑發露出他的額頭和眉眼,但這並不能讓他明朗起來,那雙深沉的黑眸依然陰鬱而冷寂。
“你醒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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