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執回來的時候是清晨。

夏日早上的五點, 天已經蒙蒙亮了。

推開大門,屋子裏氤氳飄散的清涼與幽香頓時讓心髒像有了歸屬,他加深呼吸, 連進門的腳步都變得踏實且沉穩。

言真的房門關著,應該還在睡著。

他迫不及待地先進浴室洗去一身渾濁, 帶著幹燥的清爽推開了她的房門。

屋子裏拉著窗簾, 牆上的空調無聲地運行, 溫度恰好的涼風將言真的味道送向這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

**睡成一團的女人側躺麵對著門口,腦袋幾乎要掉下枕頭, 烏黑的長卷發海藻一般鋪開在她身後。雲白的軟被之下,她身體蜷在一起,兩隻纖細柔白的手臂交疊枕在臉側, 像縮在母親子宮裏那樣。她半張臉都埋在臂彎裏,露在蒙蒙光線裏的另外半張臉柔和纖麗, 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這樣的言真,卸去了平日的冷漠與疏離,變得安靜又乖巧, 被子下紙片一樣單薄的身形和這沒安全感的睡姿,看起來跟小孩子一樣脆弱。

言執心念一動, 徑直從她這側抬腿跨上床去, 他掀開被子躺進來, 與往常一樣從背後貼近, 攬住她的腰肢將她擁進懷裏。

她身上溫軟得讓他心口隱隱約約地發脹。

嗅著她發絲間微涼的香氣,整夜的奔波與見到嚴慎華後重返腦中的某些回憶所帶來的不適感通通消退。一時間,他隻餘滿心的溫柔。

言真覺淺, 他回來的時候她其實就已經醒了。

感覺到他落在小腹的手探進衣擺, 微糙的指腹似有若無地在她皮膚上打轉, 言真身子僵了僵。

察覺到她細微的動態,身後的人頓時睜開眼睛,“吵醒你了?”他聲音裏隱隱帶著些興奮和期盼,好像並不為這事感到抱歉。

言真攏了攏被子,進入被子裏的手不著痕跡地將他從衣擺下推出去,睡意朦朧地說:“嗯,還早,再睡會兒吧。”

“嗯。”言執親了親她耳後的敏感/帶,感覺到她不由自主地瑟縮,他有些不甘心似的,“你昨晚幾點睡的。”

言真故意將腦袋埋下枕頭,他卻還能跟過來,“三點。”

“這麽晚?”他頓了頓,更加流連忘返,“在做什麽?”他昨天已經說過了晚上不會回來,她肯定不是在等他。

“有點事。”言真說著,幹脆翻身背對著天花板,岔開話題道:“別鬧了,快點睡吧。睡醒了陪我去一趟超市。”

她興致缺缺的回避有些掃興。

但她主動邀約逛超市,他還是高興的。

好吧,既然她累,他也不勉強。吻了吻她肩膀和手臂,他乖乖地抱著她,不一會兒就均勻了呼吸。

與此同時,言真睜開了眼睛,清亮的眸光中找不見絲毫睡意。

*

一覺睡到中午,言真收拾好了東西去叫言執起床。

言執還有些倦意,漆黑的眼睛裏滿是霧氣,乍見入睡之前還抱在懷裏的人已經穿戴整齊了,他不滿意地一把將人拉到**。

言真猝不及防被帶倒,驚呼聲卡在喉管裏,“你幹嘛——”

言執半眯著眼睛解她的扣子,一邊解一邊說:“你犯規,要重來。”

忍了早上,忍不了現在。

解扣子的手到底是不安分了起來。

“……”言真被壓得不能動彈,勉強偏頭看一眼外間熱烈的日頭,無奈地安慰自己,算了,現在不是出門的好時機,等等再說吧。

……

……

就這麽耗過了中午,三點的時候,言真總算拽著他出了門。

熬慣了夜的人見不得這麽耀眼的陽光,言執一手被她拖著,一手捂著臉揉了揉。

看似不情不願地出了門,其實他握她最緊。

附近的大超市有兩家,言真去了稍遠的那個。

一進超市,兩人目標明確地采購了一些生鮮和蔬菜,外加一把掛麵,點了一下東西差不多了,言執抬眼見言真四處張望著什麽,他問她:“找什麽呢?”

言真搖頭:“沒什麽。”她這麽說著,卻帶著他往方便食品區走。

到了方便麵的貨架前,她又開始到處看。

他這下有點納悶了,摟著她的肩膀將她扭過來,“你到底在看什麽?”

言真於是對他說了昨天來這兒采購,結果好像被看不起了的經過,末了有些嬌氣地撇撇嘴,問他:“我看起來真的不像是會做飯的人嗎?”

言執聽到這兒,不由彎腰將雙肘撐在購物車的扶手上,左手摸了摸下巴,將她上下一打量,一臉高深地沉吟一會兒:“是不太像。不過今天比昨天像。”

言真不信:“有什麽區別?”

“今天有我啊。”言執自然地脫口而出。

言真微怔。

他直起身來,用雙手捧住她的臉頰,笑眯眯看著她一張冰山美人的臉蛋在自己掌心裏嘟著嘴、鼓著臉,露出各種可愛的表情,他愛得要死,不由地俯身在她唇上親了一下,“一家兩口,有一個人會做飯就可以啦。姐姐不要這麽記仇嘛。”

言真看著他笑,一時回不過神。

他鮮少這樣笑,充盈的,愉悅的,漆黑的眸被笑意點亮,洋溢著鮮活和生命力。什麽陰鬱、什麽幽深,那些纏繞他的神秘的黑色霧靄散去,他這樣看著她的時候,才像一個真正的少年,真正沒有任何陰霾的少年。

言真不禁在想,假如他們沒有在彼此某一段晦暗的生命裏相遇,隻是如今的自己和這樣笑著的他遇見,是否還會為彼此停留?

命運要將人捆綁住手腳的時候,總是會跟他們開一些玩笑。詼諧的,可悲的,亦或是充滿仇恨的。

言真以為自己可以接受任何人的忿恨或遺忘,可此時的言執讓她突然很害怕在他眼中看到與現在完全相反的神情。

那會讓她覺得自己很殘忍。

哪怕隻是一點點。

從逛完超市開始,言真就不再怎麽說話。

可能是因為天氣太熱,會影響人的情緒。

快到家的時候,言執指了個一個便利店門口讓她靠邊,他下車買東西。

言真坐在車裏,看見他清瘦高挑的身影進店,在冰櫃旁邊停下,彎著腰挑挑揀揀。

隔著這樣一段距離,他清晰分明的下頜,性感凸起的喉結,勁瘦有力的手臂,就連他弓著背的弧度都意外平滑的讓人挪不開眼。

他就像一幅計算精準的人像畫,每一次線條都精致且流暢,色彩搭配和諧又自然,既符合主流審美又有獨具一格的特別氣質。

不得不說,他真是一個令人賞心悅目的對象。

很快店裏的人結了賬,見他轉身準備出來,言真立刻收回視線假裝沒在看他。

副駕駛車門拉開,少年的身軀帶著一股蓬勃的熱氣坐進來,他身上冷澀清新的味道也被烘托出了曖昧的**。

言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身邊的人將雪糕撕了包裝遞過來,言真下巴往後退了退,“幹嘛……”

“吃啊。”他買了兩支,另一支塞進嘴裏囫圇吮了一下,見言真不張嘴,他嘖一聲:“你不是眼巴巴看了半天,不喜歡這個味道?那我這支給你。”

他知道她剛才在看他……

言真臉上微微熱了一下,手指撥動了轉向燈,她鎮定找了個理由拒絕:“我要開車。”

言執瞧她臉色如常,唇角一勾,遞過去的手沒收回來,反而往前送了送,“那我喂你。”

言真:“……”

“張嘴,啊。”

“……”

“快點啊,我手都舉酸了。”

“……我要那支。”

言執忍俊不禁地抿著唇,也不笑出來,故意道:“嫌棄我啊。”

言真:“有點。”

“……”揶揄不成反被噎。言執頓一下,犯了幼稚病,低頭對著言真的胳膊就是一口。

細潤的潮濕伴著些微刺痛刺入皮膚,言真心頭一驚,手裏的方向盤差點沒把穩,“你作什麽死!”這可是大街上,她正要發脾氣,那狗崽子已經離開了。

看著她皙白肌膚上兩排沾著水光的牙印,他扯開唇角,一臉惡作劇得逞的滿意表情,“哼。”

言真感覺他有點要上房揭瓦的架勢,冷著臉警告:“我在開車,要命就給我老實點。”

她端出姐姐的口吻,言執也不介意,反倒心情大好的往後一靠,那看不出端倪的麵部表情像是真的變老實了一樣。

回了家,兩人一前一後地上樓,言真拿著鑰匙準備開門,言執兩隻手拎著購物袋跟在她身後。

大門一開,室內外的光線差異讓言真眼前略略一暈,身後的人擠著她進屋,還不等她發話,她就被人從背後攔腰抱起來,連鞋都沒來得及脫的雙腳瞬間離地。

她失聲叫:“你幹什麽!放我下來!”

啪——大門在身後合上,言執踢開腳邊的購物袋,一邊抱著她往房間去一邊對她上下其手,嘴裏還惡劣地說:“我不老實你能怎樣。”

“……”言真大怒:“言執!”

……

……

三點出門,五點到家。

預計的中飯成了晚飯。

然而本該七點就端上桌的晚餐,到了八點才姍姍開始製作。

言真總算知道受製於人是多麽痛苦的滋味——她已經餓壞了,他卻還要一邊調戲她一邊慢吞吞地動作。

她不得不威脅如果繼續讓她餓下去,他晚上就在廚房睡好了。他這才變得麻利一些。

就在兩人在梳理台前玩你灑水、我來躲的遊戲,言真的微信響了。

她手機調成了震動,微信的來電聲是從茶幾上的電腦裏傳出來的。

她頭臉上沾著水,一時找不到趁手的東西擦掉,言執身上的白T恤看起來倒是挺幹淨。她一把揪住他的袖口,食指挑起一些布料擦了擦臉上濕潤的地方,正要放開的時候後頸突然被人卡住。

言執迫使她抬頭看上來,微垂的眼角居高臨下,“現在不嫌棄了?”

言真微怔,用他今天對她說過的話還擊:“弟弟不要這麽記仇行不行?”

話音剛落,頭頂的人俯下來,微涼的唇瓣又重又急地吻住她。

這吻不長,她剛有了些暈眩感就被放開。

言執太過直白的注視讓言真臉上開始發燒,她掙開他,“快點放開我,電話都響幾遍了。”

得了自由,她趿著拖鞋啪嗒啪嗒去了客廳。

言執看著她的背影,眼角眉梢間的笑意裏帶著寵溺。

言真電腦上正在放歌,微信來電剛剛停止。

看一眼未接來電的名字,她下意識往廚房裏看了一眼,隨即退出了微信登錄、關閉了郵箱頁麵,拿起桌上的手機去了陽台。

是談懌找她。

“你在哪?麵簽時間改了,行程我發給你了,你看到了沒?”

“還沒,我現在看。”

言真手臂搭在陽台欄杆上,快速地切出微信界麵,看了眼他發來的安排表。

是後天。

她重新將聽筒靠近耳邊,“這麽急,怎麽改這麽突然?”

談懌解釋:“我臨時要去南城跟一個展,大概要二十天,再回來可能會來不及。”

他說完,又問言真:“怎麽了,時間上有什麽問題?是後天有事嗎?那我再跟助理推一推好了……”

“不用了。”言真打斷他,“就後天吧。”

談懌察覺到她態度似乎有些冷淡,猜測:“是這邊還有什麽事情沒辦完?”

言真搖頭:“沒有。”

頓了頓,她想掛電話了。

談懌卻叫住她,“等一下言真,我還有話問你。”

“你問。”

“你跟弟弟說了你要出國嗎?”

言真一怔,還沒出聲,他便接著說:“我最近在給我的房子辦托管突然想起的這事兒,你現在住的地方也是你自己的房子吧?房子這事兒吧,長時間沒人住會衰老得很快,得找人隔三差五地保養才行。你出國之後,弟弟應該還住那?還是你要讓他搬走?如果你需要托管的話,我可以給你介紹我現在用的公司,當然,要有人一直住那倒是不用了。”

談懌這番似真似假的刺探讓言真不禁皺起了眉頭,“談懌。”

“嗯?”

“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夜風撲麵,燥熱不堪,屋子裏的涼意從門縫裏漏出來,絲絲縷縷地攀上她的背脊。

談懌在電話裏略作停頓,隨即如往常一樣輕笑:“我沒有什麽目的。言真,你怎麽這麽緊張?”

言真啞口。

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她的神經一直處於緊繃狀態。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出現在她身邊的人都好像抱著各種目的。或好或壞,或簡單或複雜,這讓她不得不用審視的心態去看這些人。尤其談懌最近三番兩次提到言執。

言真默了默,低聲道:“抱歉。”

今天大概是她太敏感。

談懌溫和地寬容了她方才的尖銳,“沒關係。”

言真簡略說了一下自己最後一個月的打算,結束通話之前,談懌大約是聽出了她聲音裏的沉重與疲憊,溫聲對她道:“言真,或許你應該放鬆地讓自己休息一下了。”

言真嗯了一聲,是沒將這句話聽進去。

談懌不再多說什麽,道了聲:“晚安。”便掛了電話。

言真平複了一下心緒,對著夜空呼出一口濁氣,才轉身進屋。

沒人跟他鬧騰了,言執動作很麻利地炒了兩個菜,麵條在鍋裏咕嘟三分鍾,他一手瀟灑地關了火,回頭對停在背後看他的人說:“可以開飯了。”

言真現在住的這套房子是外婆留給她的。原是準備給言真媽媽當嫁妝的,可惜她結婚倉促,懷孕也是,後來難產去世更是讓人猝不及防,便一直沒有趕上改名過戶這事兒。

現在回想,言真的母親一輩子過得仿佛被人調成了倍速模式,看似什麽都有了,其實又好像什麽都沒有。

外婆去世的頭一年,她像是有預感自己快要不行了,將還隻有15歲的言真帶到房管所,過了戶改了名,舅舅舅媽趕來本是要阻止的,結果還是在放棄這房子繼承權的聲明書簽了字。

再後來考上了大學,言真便一個人搬到這兒來住了。

言真以前從沒想過外婆這樣打算對她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麽,但今天被麵前這碗麵湯清澈氤氳出的熱氣一熏,她突然就有了種自己還是很幸運的感覺。

她下意識抬眼看向對麵安靜用餐的少年,心頭又有了點淺薄的罪惡感。

人的幸與不幸,果然還是要靠對比的吧。

言執吃飯的時候通常很斯文,很有教養,沒有想象中風卷殘雲的狼吞虎咽,也沒有任何令人不適的行為出現,她一直很好奇孤兒院裏難道還有人教用餐禮儀?

但昨天梁飛說的那些話,倒是給了她答案。

他總是能第一時間發現她在看他,黑眸抬起來的時候,沒給言真任何隱匿的時間。她也沒想隱藏。

言執見狀勾了勾唇,問她:“不是餓了嗎,怎麽不吃。”

言真:“有點燙。”

言執往她碗裏夾了些菜,“那先吃菜。”

言真依言吃了兩口,又不動了。他廚藝很好,她不由問:“誰教你做菜的?”

“沒人教。”他答得很隨意,“院裏有食堂,偷吃的時候碰上師傅炒菜,多看幾次就會了。”

言真挑眉,忽略了偷吃這個部分,“你有這麽聰明?”

言執抬起下巴挑釁:“你懷疑?”

言真搖頭失笑,“不是。”

她也覺得他很聰明,隻是潛意識忍不住認為是有人教他罷了。

她沉默下來,眼神有些放空,言執這麽看了她一會兒,她也沒有要回過神來的意思,他問:“有話跟我說?”

他直覺總是敏銳。

言真一頓,視線轉回來與他對視。

兩人一時相顧無言,氣氛有些微妙。

今天這一天過得太平順,這種普通小情侶的日常雖然略顯平淡,但她今天每一個細節的眼神都值得回味。

言執沒經曆過泡在蜜罐裏的生活,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甜,隻覺得將來無論什麽時候回想起來,今天都可能會成為他前十九年記憶裏最甜美的一天。

可物極必反。

他懂這個道理。

言真閃爍的眼神更讓他坐實了這個想法。

尤其他心裏藏著事情,更沒法做到完全平靜,眉間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下意識開始回憶昨夜裏葉明昌的所有舉動,他幾乎是沒時間與言真聯係的,那是今天?可他們整天都待在一起。

難道是剛才那個電話?

言執黑眸收緊,他克製著自己想要抓住她的衝動,沉聲問:“剛才那個電話是誰打來的?你接完就怪怪的,他跟你說了什麽?”

他顯而易見的緊張程度比她想象中的更嚴重。

言真知道他現在在想什麽,但她一時不知該如何撫平他這種慌張。她在思考措辭,卻眼見他眼中逐漸騰起了風暴。

氣氛詭異地膠著著,言真越沉默,言執心底的那片陰影便愈大。

他知道自己應該再給她多一點時間反應,也許不是他想的那樣,她還什麽都不知道,他不能問,不能在還沒確定她是否知曉實情的時候暴露自己。

可怎麽辦,不安漸漸擴大,胸腔下的忐忑幾乎要抑製不住。

他實在太害怕了,害怕言真麵對真相時的反應,他幾乎不受控製地朝她伸出手,在還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的時候,言真吃痛皺緊的眉眼霎時間喚醒了他的神智。

“嘶,言執……”

他像是從噩夢裏驚醒的人,彈跳一般地收回手,麵上驚惶不定地看著她,“對不起,我弄疼你了……”

言真眉頭緊皺,手臂上的疼痛不及她心裏的糾結萬分之一。

她從來不是拖泥帶水的人,但不知道為什麽,麵對他的時候,她好像總是下不了決心,可現在也由不得她再考慮了。

在他快要被自己的不安吞沒之前,她冷清的聲音近乎殘忍。

“我要出國了。”

“……什、什麽?”

言真麵無表情地重複:“我要出國了。下個月。”

啪——

脆弱的竹筷在他手中截成兩段。

風暴驟停,陰風吹皺了海麵。

言執眼中的紛亂瞬間消失不見,隻剩眉目陰沉,望著言真。

“然後呢。”

作者有話說:

日萬(X)

日六(O)

明天要不接著日六吧~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