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慎華還剩最後一口氣, 估摸著是撐不了兩天了,醫生拿了放棄治療的同意書給那女人簽字,她不肯, 在長椅上又哭又嚎地指桑罵槐,說一旦簽了字, 她們母女就要任人欺淩。說話時, 她一雙怨毒的眼睛死死盯著不遠處靜默而立的少年。

言執靠在走廊牆壁上, 眼皮微微耷拉著,像是困了, 感覺到她的視線,不經意轉眼看過去,那女人簡直像是要吃了他。

他淡漠地回望, 在心中冷笑。

葉明昌勸那女人放嚴慎華體麵離開,保證道:“慎華之前已經做了遺產公正, 屬於你們娘仨的,誰也搶不走。”

葉明昌是個大律師,可他偏偏還是嚴慎華前妻的舊友, 那女人下意識以為兩邊立場上他肯定是跟言執站的更近,想做點手腳偏袒自然也很容易, 死活不肯信他。

她咬死了不會就這樣放棄。

葉明昌也不想再解釋什麽, 隻留下一句不管她現在簽不簽, 到了時候他都會看著辦的, 她要是有任何不服,可以去上訴。

說完,他不管那女人如何淚眼婆娑, 轉身帶言執離開了病房。

是半夜, 醫院裏的食堂和咖啡廳都關門了。

葉明昌在自動販售機上買了兩杯咖啡, 招呼著言執在大廳的休息沙發上坐下。

他似乎覺得累了,一坐下就開始鬆領帶,摘下鼻梁上的眼鏡揉了揉酸脹的眼角,葉明昌仰靠在沙發背上,長長地舒了口氣。

言執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盯著杯子裏旋轉的白色泡沫,沒說話。

空無一人的醫院大廳裏一時寂靜無聲。

“你還是不願意改回你原來的姓?”

“什麽原來。”

葉明昌睜開眼睛看他一眼,言執神色依舊淡漠。

當年嚴慎華跟秦舒離婚,秦舒傷心欲絕,意識不清之下擅自更改了言執的姓氏,誰料這一舉動更加坐實了嚴慎華心裏認為她不忠的疑影。

半年前,嚴慎華病危,設立遺囑的時候葉明昌在旁提醒,他還有個兒子。時隔多年,嚴慎華早已知曉當初的真相,想起這些年對言執的虧欠,他不要求他能原諒自己,甚至願意主動將財產留一部分給他作為補償,唯一的條件隻有一個——他必須改回姓嚴。

葉明昌大半個月前找到言執,告知他這件事情,本以為他會看在遺產的份上爽快答應,誰知他竟抵觸至極。

葉明昌坐直身體,重新將眼鏡戴上,耐著性子繼續勸他:“言執,不要賭氣,這關係到你未來的生活。這些年嚴慎華的企業發展很好,出乎你意料的好,他留給你的部分足夠你將來一輩子吃喝不愁。這是他對你的補償,隻要你願意把姓改回來。”

言執扯了扯唇角,“我沒聽過補償還有附加條件。”

“這又不是什麽大事。”葉明昌皺眉。

言執冷哼:“他當初可是因為懷疑我的身份才堅持離婚的,不是大事他又何必揪著不放?沒記錯的話,那女人可是跟他離婚之後才瘋的吧。”

葉明昌一頓,隨即沉聲道:“他自己也不幹淨。”

言執拖長聲調,“哦。”他眯著眼睛,陰惻惻地說:“當年為了離婚,他汙蔑那蠢女人不忠,不肯承認我是他兒子,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你應該都知道吧?你唯一不知道的是那女人後來為了報複,瘋狂虐待他的兒子,也就是我,來發泄對他的怨氣。你想象不到她發起瘋來有多可怕吧,就連你那個至交好友都看不下去,怕我真的死在她手上,才匆匆讓人把我送走。嗬,他倆活著的時候隻當我是他們互相泄憤的工具,到死了才想起原來我是他們的兒子?葉大律師,你說這合理嗎。”

葉明昌眉頭緊皺,看著他說不出話。

片刻,言執身體向後靠,隨意地將手臂搭在沙發背上,玩笑般的口吻聽不出一絲溫度,“這樣吧,既然你這麽愛那女人,不如咱倆商量商量,我死不改姓,讓樓上那臨死的鬼帶著憤恨下地獄,也算對那女人在天之靈的慰藉。你看在我幫她報了仇的份上,把遺囑的附加條件稍微修一修,這樣大家也算是各取所需了,怎麽樣?”

葉明昌麵色凝重,頂燈在他薄薄的眼鏡片上反射出一片刺目的寒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言執無所謂地撇撇嘴,“不願意就算了。”

他將咖啡放下,頎長的身子站起來,不經意地搔了搔發尾,“反正急著認兒子的不是我。我今天跟你來了,也讓他見了最後一麵,也算是仁至義盡了。至於剩下的,怎麽做隨便你。”

他說完,便轉身朝門外走去。

葉明昌叫住他:“這麽晚了你去哪?”

他散漫地抬手一揮:“回家。”

*

見完何蓉,言真回家路上經過超市,想進去采購一點食材。

這段時間在家,太多精力都耗在**,她和言執都沒怎麽好好吃過飯,正好明天沒事,可以在家琢磨著弄點吃的。

她純屬心血**的想法,可進了超市才發現由於沒有任何烹飪經驗,隻能跟人求助。當她跟導購說想買三鮮麵的食材,導購上下打量一眼她的穿著打扮,直接將她領到了方便食品區。看著那一貨架的方便麵,言真覺得,要不還是明天再跟言執一塊出來買好了。

夏夜的街道兩旁霓虹閃爍,等紅燈的時候,言真降下車窗,溫熱的夜風混著車子裏的冷氣,在臉頰邊糾纏不清。

她不由往車外看去——閃著燈的商店招牌、隨風搖擺的樹影、三三兩兩正在說笑的人群,與油畫布上僵硬的線條不同,夏日熱烈的溫度讓月亮都有了流動的痕跡,月光下的一切都是鮮活而生動的。

她以前好像從未發現夏夜是這樣熱鬧。

李方潮之前說她浮躁,沒有耐性。

最近她倒是有變得慢一點,看東西變得溫和了一點。

比如以往在學校、畫室、家,這三點之間來回,一路上的所有景物她都經過了千百遍,但直到最近,她才開始慢慢記住它們的樣子。

她總認為反正總是要畢業的,畫室也總是會換的,難道她要一直去費盡心力去記一些遲早會被替代的東西?那也太麻煩了。

但今天她突然覺得,有些東西其實不必費神,輕鬆地享受當下的舒暢,就像這樣看看夏夜的街景,得片刻夜風吹拂的鬆快,也沒什麽不好。

再比如她曾很悲觀地認為沒有任何一種感情可以持久,時間長了總會淡去,那些說愛能長久的人無非是在自我欺騙罷了。

幾個月之前如果誰跟她說,有人惦念另一個人六年之久,並且在這期間完全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也毫不氣餒,她一定不會信。

可今天何蓉說言執這些年一直都在找她,言真卻沒有懷疑。

想起他說的那句‘你說的,我都記得。’夜風恰好吹過來,言真的心像被一層柔軟的、果凍一樣的透明物質包裹著,跳動的震**被妥帖地容納在內,撇去了劇烈和尖銳,隻剩溫柔的起伏提醒著她還活著。

這是種前所未有奇妙感覺,奇妙到讓言真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揚。

一路敞著車窗,吹著風回到家,下車的時候想起言執說今晚不回來了,言真鎖車的手頓了一下,下意識抬頭望向那條漆黑的走廊,像是想起了什麽,她垂眸笑了一下,邁步朝樓棟裏去。

“言真。”

身後有人叫她。

言真停下腳步,回頭。

離車尾兩步遠的地方,有道消瘦的黑色身影立在路燈之外的陰影裏。

酷熱的夏天,他穿了一件長袖的衛衣,衛衣的帽子蓋在頭上,帽簷之下一片漆黑,看不見五官。

可這聲音、這輪廓……像極了言執。

言真蹙眉:“你是誰?”

*

奶茶店。

臨近打烊,店員小妹說他們隻能在店裏待一刻鍾。

從坐下起,言真就在打量對麵的這個人。

到了有光亮的地方,她還是看不清他的五官——他摘下了帽子,但帶著口罩,頭發很長,整張臉隻露出一雙被遮擋了七七八八的眉眼。

他目光很暗,即便是在這樣亮堂的位置,也看不見什麽光亮。他一坐下來就在四處張望,不像在看裝潢,也不像在看人,隻是掃到什麽就看一下,然後很快移開目光,掃向下一處。飄忽而又專注的神情,莫名有點神經質。

雖然不能完全辨認他的五官,但從他這雙眼睛的形狀,言真足以認出他。

“你是梁飄的哥哥?”

飲料上桌,待店員離開,梁飛詫異地看著她。

言真用手指點了點眼角,淡聲解釋:“我學畫畫,對人五官多少有點分辨的能力,你們倆的眼睛,很像。”

她說到這裏,梁飛眼中微微閃過一絲亮光,“你見過她?”

“嗯。”她拿起飲料,想說她們已經見過好幾次了,但樓道、孤兒院大門口,那都不算什麽正式見麵,頓了頓,她補充道:“也在這兒。”

梁飛像是知道那次會麵,他擱在桌上的拳頭握起來,聲音被口罩阻隔了一層,聽起來更加低沉,“我知道,那天是我來接的她。”

言真見他聲音似乎有些緊張,隨口一問:“那天怎麽了嗎?”

梁飛掀起眼簾,突然語氣尖銳地問:“是你報的警?”

言真愣了一下,“什麽報警?”

梁飛盯著她看了良久,神情漸漸鬆懈下去:“沒什麽。”

見他麵上的口罩在說話間上下移動,露出上半部分的鼻梁,隱約有道斷裂的疤痕附著其上,言真眉間不易察覺地蹙了蹙。

沉默了一會兒,櫃台後的店員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下班了。

言真不想拖延,開門見山問:“你來找言執?”

梁飛眼睛一抬。

言真知道自己猜對了,“他今天不在,你可以改天再來……”

“我不找他。”

梁飛打斷她,意外地說:“我找你。”

言真話音停下,抿唇看著他。

梁飛將兩隻手都擱在台麵上,略往前傾了傾身,言真立刻聞到他身上飄來股奇異的香味,她皺了皺眉。

梁飛一手捧著奶茶的杯子,另一手拇指習慣性地摳著食指指腹,他像是猶豫了一下才開口:“你認識一個叫言忠的男人嗎?”

作者有話說:

姐姐真的有在慢慢變得柔軟~

之前預計這本二十萬,寫著寫著發現可能要超過,但是具體超過多少我就……不是很清楚了,希望大家不要養肥我嗚嗚嗚嗚嗚嗚

明天再試試看能不能日個萬~

感謝閱讀。